月如新芽,夜滿繁星。
“平安,又一年了?!蔽尹c燃手中的紙,“有家百年老字號的店,佛跳墻做得很贊。我求了好幾天,老板才肯給菜譜的一半,另外兩成我用舌頭判斷出來的,剩下的你自己琢磨琢磨,以你的天分,應該不難。”
平安的墓在李家墓園里,周圍松柏蒼翠,綠林如濤。墓園里間隔著細窄的水道,種滿了睡蓮,隱約可見青綠白尖的花苞。
我坐在白色石階上,拿出袋子里的啤酒,一罐罐擺成兩行,“一人一半,今晚陪你通宵?!蹦闷鹨黄?,剛要開罐,就聽撲一聲,罐身破個洞,酒漏了一身。
我跳起來大叫:“李健康!”
“破鑼嗓,難聽死了?!币粋€戴著棒球帽的男子從前面一塊墓碑后直起腰,雙臂環胸,冷眼看我。
在平安的葬禮上,我大哭三天,把嗓子哭啞了。從此,聲音聽起來總是沙沙的,就像感冒沒好一樣。
“你干什么?”我和他相克。
“堂兄堂弟們說鳳家二小姐無情無義,連救命恩人的忌日也不出現。老爸和叔們不說什么,只有姐姐說你一定每年都來。果然不錯。身為你的保護者,麻煩跟我說說,這三年你怎么逃開我的眼線來這兒的?”李健康濃眉如劍,圓目棕眸,爽朗豪氣。和平安的娃娃臉不同,他是一只老虎頭,而且很兇很惡。
“眼線?”我哼一聲,“就那幾個三腳貓小探子?”他太小看我。
“我手下就小貓兩三只,比不上你前一任。不過我為了你拋妻棄子,你也好歹合作下?!彼F年二十七歲,家有賢妻阿靜,兒子兩枚。最獲全家甚至整個家族期待的女兒,尚在阿靜的肚子里,目前五個月。
“拋妻棄子?”我瞠目,虧他說得出來。只有這時候,他和平安才像兩兄弟。
“難道不是?”他瞪眼。
“當然不是,我又不是第三者?!蔽抑两褚粓龊煤玫膽賽鄱紱]談過,怎么直接跳到小三去了?
“你就是。不是為了跟著你,我能成天不著家?”他抱怨。
“健康,你有成天跟著我嗎?”好像,完全,不是吧?“而且我和你爸說過,不需要再安排保護者給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辛苦?!?p> “切,你說不跟就不跟?你說不要就不要?”他譏諷我,“你以為自己是家主嗎?”
他說得對,我沒有權力讓他們如何做事。
“你反正也很煩我,為什么不讓我們彼此都舒心點兒?各做各事,各回各家。我絕對不會到李師父那里告密?!蔽抑荒芎退煤蒙塘俊?p> “沒錯,我是煩你。如果不是你到處惹禍,二哥不會死。他會像保護你姐姐和你兩個妹妹的李家人一樣,只需要看著,一輩子都不用身涉險境。”他更不明白的,其實是二哥,每次提到鳳孤鴻那與有榮焉的驕傲模樣。
這是我深知的,而且折磨著我的事實。那晚發生在船上的事,起先根本不愿去回想,后來是懶得多說。平安已經不在了。如果所有的人認為是我的任性害死了他,那么就讓他們這么想吧,因為我的確是最源頭的禍根。
“可是,你既然是我的任務,我必須執行到底?!比愕苤?,他是最安分,最想過平淡日子的一個?!爸话萃心悖茏屛铱吹轿业呐畠洪L大嫁人?!?p> “不想為平安報仇嗎?”我問。
“想!”他很堅定,“可也不是送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追查藍蒙的行蹤,而且還破壞了他幾個藏身處。消停消停吧。都說你聰明,我只覺得你笨。打草驚蛇,也影響大姐那面的行動。”
“呃?”我竟然不知道李家也有動作。
“有空不如關心一下你的公司?!彼麧M腹牢騷,“單家最新的消息你知道了沒有?”
“什么?”三年間,我在辦公室的時間不超過100天。
“你還是總裁嗎?”他對我毫不客氣。
“到底什么消息?”雖然我不常在公司辦公,但如今資訊發達,只要有本電腦,有網絡,就能掌握一切。我也沒有那么懶,該知道的都知道,該決斷的都決斷。
“單秋寒將要繼任家主的位子了。”他帶來的消息的確驚人,應該還沒有傳到外界。
葉秋寒在兩年半前終于改回父姓,他母親也能進單家門,為所有親屬承認。知道時,我感慨萬千。我對葉秋寒的承諾已無可挽回,但至少他的母親實現多年的心愿,成就了愛情。
“這么快?”我的適應力更快。
“以他的能力,兩年不算最快。”他很高看單秋寒,“更何況,銀行業巨頭萬石最寶貝的小孫女萬千寵是他的親親女友,他們很快就要訂婚。一旦兩家聯姻,單家就有金山銀山坐靠。”
很少有人知道我和單秋寒的那段朦朧情感,因為還沒有公諸于世,就已經被迫夭折了。萬千寵,集萬千寵愛為一身的女子,何等幸福。
“單涼呢?”忽略心中一閃而過的異樣,我追問。
“提前退休養老。”他一筆帶過。
我看得出他一定有更細節的內幕,但健康不像平安那樣對我知無不言。相反,他對我只維持著基本的義務,其余,不關心不過問。
“在哪里養老?”我這幾年一直追著藍蒙,可惜他太狡猾,連影子都抓不住。單涼和他有淵源,或許是個突破口。之前,他是單家家主,不容易接近。現在可能有機會。
“不告訴你?!苯】低箞@外走,“這次別想搗亂?!?p> 我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阻止不了。他不說,我就自己查,早晚的問題。
“還有,奶奶讓你明天回家一趟,所以最好今晚別喝的太醉?!彼缟虾退粯訃虖埖哪ν熊?,飛馳而去。
“平安,每當你那臭老弟惡狠狠時,我更想念你?!蔽逸p輕撫著石碑,“我的頭發一直很短,怎么長也不長。所以,對不起,我還不能放開你。你再陪我一段時間,等著我抓到藍蒙,你就可以像小鳥一樣,飛上天空。”
“踏歌,出來吧?!苯褚股砗笥袃蓷l尾巴,“你被健康盯上了。”
踏歌出現在我面前,“他跟著你,我跟著他來的?!?p> 就是說我最不小心。
“白天來的話,我沒辦法面對他們?!蹦切┤硕际瞧桨驳闹劣H。
“不是你的錯?!碧じ枵f,“你已經傷的很重了?!北蝗舜驍喙穷^,頭皮撕裂,內臟出血,渾身是傷,面目全非。那頭漂亮的長發,剪得七零八落,看得他膽戰心驚,她卻說是自己割的。他想象不到當時的情形有多糟,也沒見過一個女子能堅韌到這種程度。
“可我還活著?!被畹煤煤玫?,而且沒有失憶。所以,不能聽平安的話,放過藍蒙?!皫臀也椴?,單涼住的地方?!?p> “好?!碧じ枋俏ㄒ徊粫芙^我的人了。
“來,我們陪平安喝酒?!蔽胰右还藿o踏歌,“平安,被你好弟弟打破的那罐,就當你喝了?!?p> 好幾罐啤酒下肚,我眼微迷,“酒真是好東西,能讓人喜歡說話,而且還都是真心話?!?p> 踏歌仰頭喝完,又拿起一罐。我們兩個在平安走后,從兩個滴酒不沾的人,變成三年酒齡的酒鬼了?沒有,沒有,但酒量很大了。
“踏歌,或許他們認為我任性,可洛神的事,我從來沒后悔。認識了你們,是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我只后悔,在船上,沒能走在平安的后面?!笨ㄠ暌宦?,把罐子捏扁,“天殺的藍蒙,我終于品嘗到恨之入骨的滋味。不報仇?怎么能不報!”
“平安讓你別報仇嗎?”他第一次聽到。
“傻人,是不是?”我的臉貼在冰涼的石碑上,“到最后一刻,還只擔心我的安危,自己連話都說不全了?!?p> 踏歌又喝完一罐。
三人的聚首,三年的聚首。夜未盡,心無眠。唯有酒香不忘醇,在松濤之間,在云海之間,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