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紈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了一天的晚上。由可兒扶著喝過了藥,側身倚在軟軟的被臥堆上,覺得腰以下的筋骨都在噼啪作響。單手支住額角,瞇起眼睛,懶洋洋地問道:“可兒,珍哥兒呢?”
“珍哥兒和老爺在客房,晚飯前還來看過主子。”可兒輕輕幫殳紈捶著腿,咬了下嘴唇還是道,“老爺只知主子是遇刺受的傷。”
遇刺?殳紈的目光跳躍了下,嘴畔隨即勾勒出一個輕巧的弧度,淡淡道:“那就這樣說吧,不要讓他們知道。”
“是。主子,昨天傍晚……”可兒壓低聲音,說起了已成為禁忌的那個話題。
殳紈聽過后,卻沒有露出報仇雪恨的表情。她只感到一種命運的巨大諷刺,害一個人其實真的挺難。浮翠想殺她,死的是自己;她提前把胤禔送去幽禁,也險些賠上一條性命;杜氏機關算盡,仍然逃脫不了失敗的反噬。舉頭三尺有神明,報應只在一瞬間。做人,真的需要做個好人。
至于杜氏與胤禛,他們之間再鬧得如何天翻地覆,都已與她沒有任何關系,那已經是別人的故事。她只希望,此生此世,不管誰傷了誰,誰害了誰,全部讓它成為過往。她與他們不再有交集,不再有糾纏,待到來生來世,也不要再見面。自此滄海桑田,各安造化,日東月西,永無相見。
但胤禛顯然不這么想,他一心惦念著挽回殳紈的感情,盡量地抽出一切空閑的時間陪她。可他這一個多月告假太多,戶部積攢了大把的事情等候處理。當他沒日沒夜地在戶部呆足了五天把手頭的事情暫告一段落后,殳紈已經請得烏喇那拉氏的準許,搬回了真水無香園。
殳基和珍哥兒幾天前就回殳家去了,走之前,殳基去看望了殳紈。烏喇那拉氏一直在旁邊陪著,殳紈心里明白,也不點破。只說自己沒事,讓爹盡管放心。珍哥兒雖然舍不得姐姐,但也想娘了,小家伙兒揮舞著胖胖的小手,鄭重其事地道:“姐姐,珍哥兒一定好好讀書練武,長大了保護姐姐,一定不讓姐姐再受傷。”殳紈笑著捏捏珍哥兒的臉蛋兒,答應道:“好,珍哥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快快長大。長成一個威武的男子漢,將來保護姐姐。來,拉勾。”
“嗯,姐姐拉勾。”
殳家父子前腳兒告辭,后腳兒殳紈就向烏喇那拉氏提出搬回真水無香園,理由不外是此間的種種不方便,聽她說得在理,烏喇那拉氏權衡了下,也就答應了。看著她彬彬有禮地向自己致謝,她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明白,自己是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向了看不見的深淵。她甚至還派了四個嬤嬤去羞辱她,雖然貝勒爺饒了自己院兒里的那兩個,可她還是把她們趕出府去。她怕看見她們,會回憶起那個被瘋狂燒毀了一切理智的自己。她滿以為她醒來后,會用仇視的目光看自己,沒想到她只是水一般的平靜。平靜下面,凍著一層再也化不開的堅冰。她忽然也有些看不明白她,她不恨,不報復嗎?難道就只是把自己冰封起來?
可兒也這么問殳紈,殳紈只一笑道:“不過是個沒關系的人,既然不喜歡,不搭理或是少來往也就得了。恨,你會去恨個陌生人嗎?”她這么說不是因為她有多高尚,而是覺得根本提不起興趣。用個不恰當的比方來說,一個瘋子罵了你,你還去跟他對罵不成?
“嗯?”但可兒不明白,一個府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怎么會是陌生人。
殳紈指指心口,解釋道:“有些人即使是認識,甚至是一同共事。但進不到這里的,或者說只進來幾步,還不曾深入的,都叫陌生人。”
可兒其實很想問那貝勒爺算不算陌生人?主子可以和嫡福晉講話,可以和李側福晉講話,卻唯獨不與貝勒爺講話,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主子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看著殳紈閉目不語的樣子,疑問在唇舌間滾了幾滾,還是咽了回去。
胤禛回來的時候是晚上,真水無香園早就關門落鎖。他在園外徘徊了幾步,還是沒有進去,怕擾了她的清夢。問過韓太醫,知道她已經在恢復當中,雖然進展緩慢,但勝在心態平穩,于身體大有裨益。
“心態平穩?”胤禛苦笑了下,問道,“韓太醫,她這心態平穩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她什么都憋在心里,真的不要緊嗎?”
韓太醫道:“回四貝勒話,老夫今年已八十有六,一生閱人無數。但如殳格格這般的女子,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她的心智頗為成熟,與其年齡閱歷很不相符。老夫感覺,在她的心中,似乎有著另一個完備的世間。當她受到傷害時,不需要任何的勸解與安慰,因為她會很快地調整自己,把自己隔絕在那個世間里。所以,她的發泄,便是離開。不單單是身體上的離開,至關重要的是心理上的離開。這種離開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放棄。”
又是放棄,胤禛現在無比痛恨這兩個字。雖然他從殳紈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她對自己的放棄,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認。“如何能讓她回心轉意?”他執著地問道。
“很難。”韓太醫直言不諱道,“據老夫觀察,殳格格其實是個很難打開心門的人。一旦打開了,便不再有偽裝,不再有矯飾,坦蕩徹底,簡單純摯。可若是在這時候傷了她,她就會傷得很重,很久,很難愈合。外表上的心平氣和,便是她身體自發產生的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因為她把自己隱藏了起來,然后關上門獨自療傷。傷得越深,門就會關得越嚴。她也就會越發冷漠,越發疏遠。”
“韓太醫的意思,可是勸爺先不要去見她?”胤禛聽明白了,又看出他言下似有未盡之意,便道,“太醫有話盡請直說就是。”
韓太醫點點頭道:“殳格格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而且有些清高孤傲。老夫以為,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現在對四貝勒都比較排斥,不宜相見。四貝勒不妨等上幾日,待她身體有些起色之后,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或許能夠起到些緩和作用。”
胤禛了然,殳紈的傷不輕,這幾日還不能下床,一切都需要依賴別人照顧。自己傷得她,以她性格中獨立的那一面,自然不愿意把最軟弱的一面暴露給自己。韓太醫顯然是看出了這一點,才來提醒自己。“好吧,”他低垂著眼眸,看不清情緒地道,“那就等上幾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