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一天雪,地坑里就結起了冰殼,他們都說不正常,都說要發生點什么事。女人們都摟著孩子躲進了漆黑的門洞,輕悄悄地關上七零八落的柴門,輕悄悄地擱上門栓,好像在害怕驚醒什么東西。
我站在坑前,雪殼閃著刺眼的白光,我盯著那白光看,看酸了眼睛,我就盯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看。雪天雪地里只剩下男人了,男人們向著四面八方移動,好像地坑里射向四面八方的低速炮彈,他們都穿著奇厚的祆子,他們的背上都凸出一大塊,飄飄揚揚的雪片子恰巧停在他們凸出的背上,這讓他們看起來非常狼狽。我不忍心再看他們,讓他們孤獨地逃跑吧,我想逃跑的時候都是狼狽的,逃跑的人是不愿意讓別人看到的,逃跑都是偷偷地進行的。
“快跑吧——要出事了——”
唱歌一樣的聲音從一個男人身體里飄出來,飄到我身上,刺破我的衣服,鉆進我的皮肉。
“快跑吧——要出事了——”
四面八方的男人身體里都飄出了這唱歌一樣的聲音。
我站在坑前,悄悄地用余光瞟著他們逃亡,天地之間漸漸地就干凈了,白茫茫大地終于白茫茫了。他們都逃跑了,我就沒什么可看了,只好再去看那泛著刺眼白光的地坑里的雪殼,我的視覺范圍逐漸縮小,最后我的眼里只剩下這個地坑了,地坑里的雪殼在我的眼鏡里閃光,閃著鉆石一樣的光芒,鉆石一樣的光芒在我的眼睛里掙扎,往我的皮肉里逃竄,在我的腦漿里生長,從我的頭皮上炸出來,誕生出新的生命,于是那鉆石一樣的光芒經過我美味的腦汁的滋養成長得越來越壯大,像藤蔓一樣往四周擴開去。后來那光亮不再刺眼了,我只覺得整個大腦都在發光,我頂著一個發白光的頭顱在雪地里站著,看地坑里的雪殼發白光。
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里,這白色的身影像是來自天空,就像白色的雪花來自天空一樣。白色的身影從我的地坑前走過,看都沒看我一眼。白色的身影就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生,我還是頂著一個發白光的腦袋在地坑前站著。
那個白色的身影又回來了,提著一柄銹蝕的斧子,站在坑前,像我一樣,又和我不一樣。我們看雪殼的方式不一樣。
白色的身影舉起了手中的斧子,鉚足了勁去砸這閃著白光的堅硬的雪殼,一下,一下,又一下,雪殼終于裂開了一個口子。白色的身影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眼都不眨地盯著白色的身影看,看身影的手,看身影的斧子,看斧子下雪殼的裂縫,看被扔到一邊的斧子,看身影提起的左腳,看身影提起的右腳,看身影踩進裂縫的左腳,看身影踩進裂縫的右腳,看身影慢慢下陷的雙腿,看慢慢下陷的整個身影。
我的頭腦里“哐”的一聲炸開了,我的發白光的腦袋發不出白光了,又繼續疼痛起來,慢慢下陷的身影發出了白光,白光刺進我的眼睛,鉆進我的腦漿,在我的大腦里膨脹起來。我向地坑撲過去,我的膝蓋不自主地跪在了地上,我的兩只手從身體下面伸出去,像是被我的身體吐出去的一樣,我的兩只手抓住白色的身影的肩膀,抓住身影的襖子,我奮力地把身影往外拖,我貼著雪地的肚子感到嗖嗖的涼意,我貼著雪地的肚子慢慢地往前滑去,那涼意就變成了刀子在我的肚子上切割,堅硬的雪殼從我的手臂上掠過,我拽著身影的襖子的手麻脹了,像枯樹枝一樣搭在身影的肩上,身影把我坑里拽,我的枯枝一樣的手不起一點反抗的作用,我的頭頂觸到了冰冷的雪殼,我的身體豎直著倒立,往地坑里滑,白色的身影冰涼的頭皮頂在我的頭皮上,我的手依舊抓著身影的肩膀,我們在地坑里頭對著頭,立著,往深處滑去。干燥的雪沫子鉆進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唰”一下就融化了,后來,雪沫子再鉆進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把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堵了起來。
“我就說要出事吧!”唱歌一樣的聲音又飄了起來,飄進地坑里,飄進我的堵著雪沫子的耳朵里,大概也飄進了我頭頂下面的白色的身影的耳朵里。
“果真出事了!”唱歌一樣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飄進來。
他們提起一只大蓋子,把地坑蓋住了,把唱歌一樣的聲音封在地坑里面,于是那聲音就在我們耳朵里蹦跳。
“出事了——”
“出事了——”“出事了——”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男人們站在坑外,頂著駝背一樣的厚棉襖,“哈哈哈”、“呵呵呵”地笑。
女人們把崽子塞在衣服里喂奶,“哈哈哈”、“呵呵呵”地笑。
他們笑得不快樂,也不悲傷,只是笑笑,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