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慧洗完碗筷,到客棧的后院打水,這個時間后院靜悄悄的,那羅延一個人站在墻角,正在面壁。
這后院中有個水井,原本有個水桶,此時卻不見了,靜慧左右看看,想找一下,那羅延在角落里道:“水桶剛剛讓店家拿走了。”
他不曾回頭看上一眼,就知道靜慧要找什么,靜慧“哦”了一聲道:“你做錯什么了,要懲罰自己面壁。”
那羅延依舊沒有回頭,道:“面壁不一定是做錯了事,我最近心里不安定,要想一想。”
靜慧上前走了一步,道:“晚飯還有一些飯菜,你把它吃完好么?”
那羅延這才回過頭來,笑了一下道:“我剛剛才吃過飯的。”
靜慧道:“那一碗飯怎么會夠你吃飽?”那羅延反問道:“你怎么知我沒吃飽了?我真的夠了。”
靜慧道:“因為你的名字叫那羅延,這個名字焚語來的,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羅延道:“名字僅僅是個稱號,你叫靜慧,難道是個出家人么?”
靜慧轉(zhuǎn)頭望了天際,低聲吟道:“菩提樹,長明燈,青絲盡,喃喃焚語渡終生,我自小在永泰寺出家,兵禍匪盜連結(jié),縱火焚寺,師父念我可憐,不得已讓我還俗。”
那羅延道:“怪不得看你不食葷腥,只吃青菜。”
靜慧輕輕嘆息一聲,沉默半響,然后道:“我?guī)熜謱δ銘B(tài)度不好,你也別太記在心里,他其實并不是惡人,心腸不壞的。”那羅延道:“我知道,他肯答應(yīng)收留我,給我飯吃,我一直很感激他的。”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兩個字道:“這個是我的名字,那羅延這個名字是寺里的師兄們稱呼我的。”
靜慧側(cè)頭看了看地上的字道:“我不認得字的。”
那羅延奇道:“那你小時候如何誦經(jīng)?”
靜慧道:“都是師父們口口相傳,她們整日忙碌,沒空教我,你也在寺院里住過?”
那羅延點頭道:“住過幾年,半年前我才出來到這里的。”
靜慧低聲“哦”了一句,不知道說什么了,二人都是不善言辭的人,那羅延蹲下來,用手里的樹枝指著地上的字道:“這兩個字念……”他還沒說出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跟著史達泰的聲音喊著:“靜慧,靜慧……”
那羅延慌忙起身,用足把地上的名字抹去,靜慧答應(yīng)著,史達泰已經(jīng)走到后院中,他手中提著那個木盆,看著那羅延,眼睛冒著火,憤聲道:“你果然跑到這里糾纏我?guī)熋?我?guī)煾负眯氖樟裟?沒想到救的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生!”
靜慧急道:“你胡言亂語什么!”那羅延聽了他的話,沒有接他,只是雙手握緊了拳頭。
史達泰狂躁的把木盆摔在地上,木盆被它摔的滾了一滾,底朝天落在那羅延腳邊,那羅延松開拳頭,彎腰撿起那個木盆放好,史達泰沖到他的身旁,用手抓住那羅延胸襟厲聲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裝著可憐,讓我?guī)熋猛槟?你……你這欠打的狗乞丐。”
史達泰說的氣急,揮拳直擊那羅延的面門,靜慧急忙上前阻攔,只是已經(jīng)遲了,那羅延躲都沒躲,史達泰一拳重重擊在他的額頭,聲音甚是響亮,一拳未了,下一拳又到,那羅延連吃了他四五拳,若非靜慧在旁死命阻攔,史達泰還要打下去的,最后史達泰把那羅延一推,那羅延踉踉蹌蹌后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墻上。
史達泰雖是殘疾,但是是吃力氣飯的,盛怒之下出手很重,那羅延鼻子嘴巴都讓他打出血來,額頭腫了幾個大包,鮮血滴在衣襟上染紅一片,靜慧怒向史達泰道:“你想把他打死嗎,打死了他你不賠命是么?”
她走到那羅延身邊低聲道:“你怎么樣?”說著拿出一片方帕要給他止血。
史達泰更怒,他看看左右身邊,從墻角抄起那里放著的花鋤,向那羅延走了過來,靜慧攔在他們中間道:“你想干嘛?你瘋了么?”
史達泰一把推開她道:“不用你管。”他走到那羅延面前道:“拿上這個武器,別說我欺負你,是男人就痛痛快快的跟我打一架,沒種的就馬上滾,別讓我看見你這狗乞丐。”他轉(zhuǎn)過花鋤,把鋤桿交到那羅延手中。
經(jīng)過史達泰這么一鬧,院中已經(jīng)有十幾個住在這里的房客圍觀看熱鬧了,有的還在竊竊私語,那羅延望望手中被史達泰塞來的花鋤,頭也不抬,把花鋤往地上一扔,低頭越過圍觀的人群,向店外走去。
史達泰看著他走了,在地上吐了口唾液罵道:“真是沒種。”
靜慧白了他一眼,道:“簡直就是個瘋子。”她不再理會史達泰,分開人墻出去追那羅延,任史達泰在身后怎么喊她也充耳不聞。
街頭已經(jīng)華燈初上,街上的人來來往往,那羅延低著頭捂著鼻子向南行走,靜慧緊跑幾步,在街角追上了那羅延,她把那羅延拉到人少的墻邊問道:“你傷到哪兒了,讓我看看。”
那羅延放下捂著鼻子的手道:“沒事,一點小傷而已。”他抬頭還向靜慧笑了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那羅延雖說黑了點,可是也算是個英武的少年,街邊的跳躍的燈火下,他雖然臉上被打的出血腫脹,但神情間似乎毫不在意,依舊掛著燦爛的笑容,給人以一種溫暖的感覺。
靜慧受他感染,也不禁對他笑了一笑,然后拿出那個方帕要替他擦去血污,那羅延連忙接過來道:“我自己來。”
靜慧只得由他,看那羅延擦去了血跡,問道:“你準備去哪兒?”
那羅延道:“我有個叔叔在朝中做朝奉大夫,官居五品,我想投奔他去。”靜慧淡然道:“是么?”
那羅延以為她不相信,正色道:“真的,沒有騙你。”
靜慧默默的沒有說話,耳畔傳來了史達泰喊她的名字,靜慧回過頭去看,那羅延道:“你師兄找你了,我走了。”
他說走就走,再不做任何停留,迎著北極星的方向大步而去,靜慧看著他的身形漸漸隱入人流,輕輕嘆了口氣,她這才想起,剛才沒有問他的真實姓名呢,甚至她本想給那羅延一些微薄的錢財,只是那羅延已經(jīng)不見了,這少年一直沉悶,平日里話也極少,只是他能給別人一種能讓人信任的感覺。
也許是靜慧和那羅延都是從寺院里出來的,在這滾滾紅塵中,都能感覺對方有一種別于他人的不同地方,如同佛前的一盞明燈,溫暖在兩個人的心頭。
那羅延走了一程,在河里把臉上的血痕洗的干凈了,他敞開衣襟踏歌而行,轉(zhuǎn)了數(shù)條大街,來到了一座大宅前。
這宅子門庭也算是高大,青磚白墻間,兩盞紅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大門緊閉,門口沒有一個人。那羅延遠遠望了望宅門之上“真定高府”四個字,低頭看了看自己穿著的破衣破鞋子,自言自語道:“以前他們就看不起我家,認為辱沒了祖宗名聲,我這樣去投奔,豈不是更讓他們嘲笑?”
這里就是那羅延所說的他的叔叔家,官居五品朝奉大夫的府第,他本想投奔的,現(xiàn)在又改了主意,他自己有手有腳,病也已經(jīng)全部好了,在這繁華似錦的汴梁開封城,還能餓死不成?
那羅延打定主意,不再想著去投奔那個自小就看不起他的叔叔,要在這開封府站穩(wěn)腳跟。
夜色已經(jīng)漸濃,很快就要宵禁了,那羅延不想惹麻煩,就想著要盡快找個背人的地方,他衣服單薄,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冷,要找個什么破廟祠堂什么的,只是這開封城想找個這樣的地方也不太容易,那羅延走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走著走著,那羅延走到一條小河邊,這里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兩三條小船正停在那里缷貨,原來這里是一家商號的貨倉,幾人持了火把照明,七八個伙計正從船上搬運一個個大木箱下來。
這些木箱看上去極為沉重,四個伙計用繩子綁了一個木箱,用粗木穿了,吃力的從船上搬運下來,喘了氣抬到貨倉之中。
旁邊一個掌柜模樣的人在罵道:“平日里吃飯一個頂幾個,搬幾件貨就這樣沒用,這樣下去天亮都搬不完,要你們何用!”七八個伙計累個半死,但無人敢出言回應(yīng)。
那羅延不由好奇,就走上前了幾步,那掌柜的看到那羅延,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道:“哎,你想不想過來搬東西掙些錢?”
那羅延看了看那箱子道:“多少錢?”
掌柜的道:“搬一個箱子到貨倉二十文,要不要試試?”
那羅延正愁沒錢吃飯呢,也顧不上價格是否公道了,他當即答應(yīng),掌柜的讓伙計給他讓出一個位置,那羅延和其它幾個伙計抬了一箱下船,果然這箱子甚是沉重。
看這箱子的大小和感覺的重量,那羅延覺得這里面或許就是一個實心的鐵塊,至少也是裝了金屬一類的東西,要不也不會如此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