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二十三分。
談天點開手機,嘆了一口氣。他躺在烏木碑黑床板上,翻了入夜后的第十八次身,終于忍受不住坐了起來——閉上眼睛就是揮不去的白裙黑發,還有狼藉不堪的血污碎肉,根本無法入眠。
又想到分別前雒青給他指派的任務,談天索性放棄掙扎。他躡手躡腳地輕聲下床,坐在書桌前點亮臺燈,在三位室友各具特色的酣睡聲中打開平板電腦和電容筆,一面拼命回憶主樓路上那個盯著自己看的中年老師,一面在繪圖軟件上勾勾畫畫。
那雙漂亮的北卡藍籃球鞋成了關鍵線索——鞋子本身并不稀罕,只是那對情侶款在同一時間段出現地過分巧合了。再回想那身穿衛衣扣著兜帽的高大男子,和在人海之中回頭凝望他的中年男人,談天愈發覺得可疑。將這則消息和盤托出后,他便以“要在實踐中鍛煉專業技能”的理由,被雒青安排了繪制那中年男教師肖像的任務。
不過這還難不倒經歷過藝考大關的談天。聽得到夏蟲窸窣鳴叫的深夜最適合創作,談天越畫越精神,將記憶中那張面龐繪聲繪色地展現于紙上,最后還不忘特別標注上那只精致的金絲眼鏡。
再看看時間,四十多分鐘過去了。談天滿意地伸一伸懶腰,將平板電腦推遠以審視自己的勞動成果。這個嫌疑人的相貌實在平凡極了——他留著平頭短發,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五官無任何出彩之處,絕對無法令人過目難忘。要不是他極具標志性的眼鏡和左臉頰上的一顆黑痣,談天都不敢確認自己畫的究竟是誰。
登錄微信點開雒青石磚中一株青草的簡筆畫頭像,將這張肖像畫發送過去——雒青告訴談天要在完成后第一時間發給她,而她似乎確實正在等待:圖片發過去半分鐘,談天就收到一個“豎大拇指”的表情。
現在可是凌晨兩點啊,談天不禁感慨。原來天師集團的員工都這樣敬業,對比自己本計劃明早再繪圖的懶散狀態,實在有些羞愧。
談天編輯道:“還不睡?”
過了兩分鐘,收到了雒青發來一段五秒的視頻。談天戴上耳機點開,“動次打次”的聲音差點沒讓他心跳驟停,五顏六色的射燈隨著音樂層疊閃過,激光射燈爆炸似地搖晃亂舞,舞池里臂膀扭曲人影竄動。
談天趕緊摘下耳機,又還給雒青一個“豎大拇指”的表情。他關掉平板電腦徹底沒了困意,低頭掀開背心打量自己的身體:圓形的青色紋身以胸口為中心,一層一層地布滿整個身體一直延伸到鎖骨、手腕和腳脖。嘆了一口氣在心里道:“看來我是沒法參軍了,或許報考公務員都是問題。”
既然已經沒了困意,不如趁著夜深人靜仔細看看這些紋身。想法既出,他便拿起手機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出宿舍來到同樓層不遠處的公共浴室。
打開燈,躲進浴室隔間里拉好門簾。談天首先低頭拉開短褲查看,自言自語一聲“還好”,便把睡覺時穿的背心脫下來。這些遍布身體的青色花紋不痛不癢,沒有任何感覺,他輕輕捏了捏,發現如經脈血管一般有微微凸起的觸感。談天屏住呼吸側耳未聽到絲毫人聲,便鼓起勇氣裸身走出隔間,走到落地衣帽鏡前。
除了手腳、脖頸以上之外,遍布身體每一寸皮肉的青色紋路,乍看顯得猙獰、粗獷、觸目驚心,就像大洋洲孤島上生活千年習俗未變的部落野人。但目光若以胸口為中心向四周延伸看去,卻發現那些紋路有如滴水入湖的水波,從內而外、自大變小、由疏到密,仿佛律動的旋律在肌膚上充滿節奏地跳動。
談天被眼前自己的樣子驚地說不出話,他側偏頭、轉過背、貓著腰,看到身體真的完全被這些紋身占據。又湊到鏡子跟前,想要看清這些似字似畫的紋路究竟是什么,卻看得眼花也分辨不出。
于是談天只好選擇了外人看來相當變態的做法——他將用手機將胸口、肚皮、肩膀、手臂、大小腿各拍了一張照片,準備回去仔細研究。穿好背心,又躡手躡腳地返回宿舍了。
躺在床上,想到為了自己避免被當成不良少年或者令同學或家人受到驚嚇,談天又打開手機在網店下單了三件深色長袖襯衫和兩件薄衛衣。
寢室窗外已經能聽到晨鳥鳴叫的時候,談天終于感到困意襲來。腦海里主樓廣場的慘像還是敵不過沉重的眼皮,他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兩個多小時后,舍長林嘉肴的手機鬧鐘便把四人都喚醒了。
談天冷水洗了把臉,宿舍一眾組團去食堂吃了早餐,八點鐘便開始迎接一整天課程充實的開學第一日。第一堂課是色彩構成,老師風趣幽默、課程內容也很有趣,不過到了第二堂大學英語課,談天就完全忍不住打瞌睡了。好在是四個班級一起的大課,談天脫離了宿舍團體,一個人找到大階梯教室后側遠離人群的隱蔽座位打瞌睡。淺淺瞇了一會兒,感到自己稍微精神了一些,就迷迷糊糊地打開手機相冊,準備研究研究身上的這些紋身。
原本在身體上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紋身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但拍下來后便能夠自由的縮放移動,仔細看便可識別其規律——原來全身滿布的紋身是由上百個長條狀扇形圖案構成,而談天在觀察了身體各處的照片之后發現,看起來數不勝數的扇形圖案其實只有五個類別,正是胸口正中構成那一整個圓的五個扇形圖案。
“樣子很像那張天師符的花紋啊。”談天看著圖片自言自語。他在周琦辦公室里見到了許多符箓照片,而這五個扇形圖案都有和符箓一樣的外框線——即周教授口中的符頭、符腳,至于框線內的花紋,也就是符膽,便各有千秋全然不同。
他決定將這些符箓狀的花紋謄畫下來——翻開巴掌大小的隨身速寫本,在五個圖片中隨便選了一個依葫蘆畫瓢,一筆一劃地慢慢畫在白紙上。
沒有毛筆畫不出粗獷遒勁且變化萬千的線條,談天就用筆觸較粗的馬克筆代替。符膽部分似乎由三個小紋路構成,豎著排在一起筆走龍蛇十分潦草。
這塊如同符箓的紋身看似簡單,仿畫起來難度卻不小。其上筆畫紛亂、時斷時續沒有規律可言,就好似千百年長成的古樹般枝杈縱橫。為了謄畫地盡量細致精巧,即便是有近十年素描功底的談天也花了整整二十多分鐘,才勉強可以稱作大同小異。
聽著英文教授在講臺上講著與課程無關的家長里短、工作軼事,談天又困得眼皮打架、腦袋沉重、四肢軟綿綿地不聽使喚,只想在紙上勾好最后一撇畫完就趴在桌上大睡一覺。
那一撇自左上向右下劃過,最后一段筆觸清晰有力地結束。談天正要趴下睡覺,突然感到左手大臂疼痛難耐,他咬緊牙齒才沒在課堂上叫出聲來。用右手去摸,感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藍色襯衫已經濕了一片,看得到深色的血液正在暈開。
談天疼地齜牙咧嘴,好在此時恰逢課間,便趕緊抱著手臂跑去洗手間隔間看那莫名其妙的傷口。談天忍痛脫下襯衫的半邊衣袖查看卻吃了一驚——原來左臂肱二頭肌位置竟莫名出現一道破口,正好裂開在一塊符箓形狀的紋身上,并將之分作兩半。
那裂口的模樣也奇怪極了:分明是狹長一道傷痕,但既不像是被刀片這類銳器割開,又不同于被玻璃、鐵桌角這類鈍器劃過。仔細看去,裂口兩邊參差不齊卻能完整地對應拼接起來,就好像皮肉是自行分裂的——像地質災害發生時出現的地裂縫!
談天無暇多想,擦掉淤血,對著傷口拍了一張照片,便穿好衣服到樓下自動販賣機買了一包創可貼——足足貼了四只,才勉強覆蓋這道狹長的裂口。趕著上課鈴聲回到教室,談天竟驚異地發現自己完全沒了困意。
“怪啊。”他看著自己隱隱作痛的手臂,捏緊拳、又放松開,自言自語道:“疼一下就不困了,效果這么好?”
談天無法接受這種自洽。尤其在昨夜接觸天師集團之后,他的唯物價值觀念被全然打破,深知先前受制于經驗與框架的判斷都不再是標準答案。況且談天也分明能察覺——自己此刻狀態絕非只是沒了困意,他稍稍活動手腳便感覺自己通身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哪怕是痛痛快快睡一夜、再吃一整只烤雞也不過如此。
想想自己裂開口的手臂,談天天馬行空地猜測這就是加Buff的副作用?他打開傷口照片與自己繪就的紋身圖案做對比,果然發覺二者完全一樣。只是自己是對照胸口處的大符箓圖案畫的,而傷口上的符箓分明比前者小了三倍不止。
此刻談天非但體力充沛,思路也清晰極了。他腦洞轉地飛快,得出一個黑色童話般的結論:“莫非我只要畫下符箓,想到什么就會實現什么?而代價是…皮肉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