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有淡淡的香氣。我記得流沁坊的后花園種了幾株梅花,算算時候應(yīng)當(dāng)開了。”暗香有些雀躍,提議道:“不如我們?nèi)タ纯础!?p> 流沁坊在后院辟出一片地來,栽種著各式的花草樹木。并從后山引來活水,淙淙而下。溪旁種的大概是白梅。雖然無月,卻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出一片朦朧而繾綣的素色來,那花瓣幾乎透明,一點一點橫生在枝頭間,錯落有致,疏密相間,倒不由讓人想起林君復(fù)那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拂動月黃昏”的名句來。
“小姐的名字,便是在說這梅花了。”釀泉輕撫著那株開得極致的梅花,突然這樣道了一句。
暗香卻想到碧如說的那句“我看把姑娘比做花兒草兒啊,就是不吉利……”,不由心中一怔道:“我娘說,生我的時候正是臘月,正惆悵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呢,剛巧聞見了這梅花的香氣,便取做這個名字了。”
她又看了看那株梅花,幽香陣陣,忍不住惹人憐愛。
她什么時候也能如同這株梅花一樣如此盛放?
一旁有一株稀稀落落的小梅樹,大概在秋霜中凍壞了,剛剛被園丁修剪過,疏枝少葉,羸弱得猶如添了病容的少女。渾身漆黑的枝條上,只淡淡開出了一朵小花,薄薄的,仿佛風(fēng)一大就會被吹了去。
暗香俯下了身,剛想去為這株小樹松松土,卻不曾想到聽見一陣腳步聲朝這邊走了過來。
“這么晚了,還沒有睡?”是裴嵐遲,手中提了一盞燈,頭發(fā)仿佛被夜露沾濕了,在燈下濕漉漉的閃著薄亮的光。
“小姐看書看得麻了腿腳,出來走走。”釀泉答應(yīng)著,閃至一旁,似乎知道他們難得相見,必然有話要說。
暗香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勢沒有動,只呆呆地看著那朵梅花。
“既然喜歡,就摘下來好了。”裴嵐遲走上前,動手將那唯一的一朵梅花摘了下來,遞至暗香的面前。
暗香緩緩站了起來,難得在裴嵐遲面前露出無比悲切的表情:“它好容易開了一朵花,你卻將它折了。”
“怎么說這種話?”裴嵐遲將手中的燈稍稍舉高,這才看清楚暗香早已是淚痕落了滿臉,猶如一朵帶雨的梨花倏然立于花前,這幅情景讓他不由地心中一動,趕忙上前好言勸慰道:“怎么哭了?若不是前幾日沒有見著你的母親,心中郁郁不快?”
他順勢將手中的梅花別在了暗香的鬢旁,又掏出隨身的一條帕子,遞與她道:“別哭了,若是讓母親看見,還以為我欺負(fù)了你。這大過年的,多不吉利!”
暗香接過他的帕子,拭了淚痕,這才低頭一看,是塊女人用的帕子,上面用飛針走線繡著一幅并蒂蓮花的圖案,看那副蓮花圖,倒與別處的花樣不同,仿佛出自巧婦之手。暗香心頭一陣刺痛,急忙將帕子又匆匆遞換給裴嵐遲,拉了釀泉便急忙忙走回自己的臥房。
暗香一面走,一面哭得更加厲害。害釀泉不知方才裴嵐遲惹她說了什么混賬話,害暗香又急又氣,哭個不停。
這憋了大半年的淚水,仿佛春日蘇醒的河流,一路順暢無比地傾流而下。委屈,彷徨,寂寞,憤怒,憂慮,孤獨,嫉妒……這些情緒糾結(jié)成了一團(tuán),侵蝕了她的幸福,湮沒了她的快樂,殲滅了她的羞赧,吞噬了她的喜悅,她成了一個為了別人而活著的機器,分不清楚喜怒哀樂,也不明白自己要前進(jìn)的方向!
今日,她徹底地知道自己要變成什么樣的人,要選擇一條什么樣的路,她要改頭換面重新審度自己的人生。暗香將拳頭握得緊緊的,她要靠自己來改寫自己的命運!
她鬢角的那朵梅花早已在奔跑的途中散落得不知蹤跡了。她的眼淚仿佛是為了紀(jì)念過去的那個自己——像那一朵不知蹤跡,被裴嵐遲掐下枝頭的那瓣小小的梅花。
是以,當(dāng)整個流沁坊開始張羅起了少爺裴嵐遲的婚事的時候,暗香的表情也是極為淡漠的。在前廳中見了他,即時當(dāng)著席若虹的面,她也不過是低頭說了句恭喜,適時露出一個應(yīng)景的笑容。在旁人看來,她還應(yīng)當(dāng)扮演一個難免些許落寞的可憐人。聽,連門房都在嘆氣說:“我還以為裴少爺應(yīng)當(dāng)娶的人是暗香姑娘呢!”
私下里,她仍是惡狠狠地讀書,再將那書中的字句章法,混入四肢百骸,并了自己的思路與想法,大膽改造,迅猛落墨。
她開始寫了一個有關(guān)三個女人的故事。這三個女人分別是:一個是戲園子門口賣零嘴的少女,一位是戲園子里的當(dāng)紅的名角,還有一位是個上等人家的夫人。維系在三人之間的,是一個面貌英俊卻本性風(fēng)liu的花花大少。他有這么一位美麗的夫人,仍舊究要去戲園子里捧戲子,臨出門,也不忘記在戲園子門口去乘著買零嘴的當(dāng)兒調(diào)戲一下那位清秀可人的孤苦少女。可那三個女人偏偏都愛他。這一日,他的夫人因為受不了他平日的冷漠,終于吞金自盡。她并非放棄了他的愛,只是她突然徹悟,與其愛著這樣的男人,不如投奔輪回之所求取解脫。愛到了極致,便知道放手。然而不甘的人,卻是照顧她長大陪她出嫁的乳母。乳母將夫人的尸體悄悄轉(zhuǎn)移到戲園之中。當(dāng)幕布拉開的時候,正在臺上唱戲的戲子,生生被這具猙獰的尸體嚇著了,不小心跌落臺去,當(dāng)場死了。一個不夠本分的女人,若是愛上原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下場往往落得凄慘。而那位在臺下正襟危坐的少爺,卻被這一場變故嚇成了癡呆。
唐家無后,只好為癡傻的少爺續(xù)弦。尋常人家的女兒,怎么肯去嫁與一個傻子?只有那身世凋零以買零嘴為生的少女,凄慘做了唐少爺?shù)逆摇K恢老惹暗氖虑椋皇且恍囊灰鈵鬯M棉D(zhuǎn)過來。她不惜拋下少奶奶的頭銜,重新扮作賣零嘴的少女去博得他內(nèi)心的記憶,換來的,也不過只是他一個嬉皮笑臉,癡癡傻傻的笑容。年復(fù)一年,她的心逐漸淡去,只留下蒼老的面孔和一顆哀莫的心。
釀泉在她停筆之后,連夜讀完了,忍不住嘆了口氣對暗香道:“姑娘筆下的這些女子,真真是些可憐人。”
“是么?”暗香揚了揚眉,暫時擱下手中的筆,來聽釀泉評說。雖是出了一本書,市井中的反響卻平平,她也沒能聽過一些與自己的小說相關(guān)的評論,偶聽釀泉一說,不由得靜下心細(xì)細(xì)思量。
“姑娘前一本書,寫的那對姐妹,也是讓人覺得她們十分可憐,看到最后,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只能留下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而這一本,雖說是同情那三個女子的遭遇,卻又覺得世間男子的可恨,分明有了碗里的珍饈,卻惦念路邊的野食!”釀泉一面說,一面露出忿忿的表情,仿佛對書中那位姓唐的少爺十分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