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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農

第八章 唱戲

天下為農 南薔 5302 2013-12-14 22:53:56

    次日一早,顧宅的大柿子樹經歷了一夜的月光潤澤,已然有許多半紅半青的果實了。顧秀兒站在井邊洗漱,遠處青山如黛,炊煙裊裊。顧家的灶間也飄起了炊煙,顧玉兒正忙里忙外的準備一天的吃食。天剛蒙蒙亮,外面戲臺便有了動靜,一會兒,曲老板也推門進來了。曲鵬飛臉上堆了笑,“顧二姑娘,一切都備妥了,我來要些水。”

  顧秀兒趕忙讓道,曲老板帶了兩個匠人,挑了幾桶水出去。戲班在外頭蓋了個臨時的補妝間。今天打算唱三場,借了顧家的灶間,雇了個廚娘,正跟顧玉兒兩人做早飯。曲老板帶了些白米白面,說是他心情好,今天要給大家烙油餅吃。顧玉兒覺得不妥,推脫了幾下倒也答應了。看著白花花的米面覺得可愛無比,干活兒都比平時有力氣了。顧樂知道晌午要吃烙油餅,早上都不愿意多吃餑餑了,平時他要吃三個餑餑,今天少吃了一個,說是給中午留些肚子。

  天剛大亮的時候,這松陽官道邊上,便鑼鼓喧天唱將起來。卯時往來的人還不多,辰時一過,臺上小花旦唱到銅壺案之時,這官道已是擠滿了人。眾人僅留了一條小路給馬車經過,可是路過的馬車見有熱鬧可湊,都紛紛停下車來。一旦聽進了臺上的戲詞,便都不動彈了。那條給馬車留下通行的小路,倒是沒人走了。

  臺上唱薛萍的花旦每一步都牽動著臺下觀眾的心,待銅壺案唱完,中間休憩的片刻功夫。有些官家家眷便遣了小廝來問這戲的情況,問有幾出,還在哪兒演。這些路過的人,既擔心誤了趕路的時辰,又想著一定要把戲看完。

  未到巳時,顧樂身邊已經是擠滿了小廝,便是九叔的茶寮,也坐滿了聽戲的客商。已然沒了座兒,九叔又從其他鄰居家里借了不少板凳,馬扎,這人卻是越來越多。便是茶水,也比平時多燒了幾大缸。九叔見茶葉見了底兒,忙到外間跟大家伙兒賠罪,“不好意思了,大伙兒,我家茶葉沒了。”

  “沒事兒,老九,這出《斗權貴》好聽得緊,將老方我這百年不見的戲癮勾起來了。便是這白水,喝起來也瓊漿玉液一樣。”

  眾人紛紛應是,到最后,九叔的茶寮便供應起了白水,那花生瓜果早就賣完了。九叔得了個空,去找顧秀兒打聽,一聽這戲還要唱將六天。安排伙計看著茶寮,自己則駕著家中的大黑騾子,進城采辦去了。后來,燒水的柴火也沒了,九叔的茶寮就只能供應個座位了。兩個小伙計也團了團袖子歇了,靠在一旁看戲。此時還未到午時,臺上的小青衣正唱著怒喊冤,松陽官道經顧村這一段兒,已是擠滿了人馬。白骨宴唱完的時候,那馬車里的官家女眷們,傳來不少抽噎聲。便是往來的客商,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也有紅了眼圈兒的。

  顧秀兒這一整天,都在曲老板的戲班兒幫忙,每次臺上角兒換下來,要換裝,休息,她就給端茶遞水找衣裳。不一會兒,就跟德勝班的小花旦飛鳳和小青衣項荷交好了。顧樂則負責在外頭招呼那些小廝丫鬟們,跟他們說還有幾場,要唱多久,卻是死活不說,這下場唱的是什么內容。只說,“曲老板說了,若是想知道下場唱什么,便留下來看。”便是那小廝拿銀錢賄賂顧樂,他也半點口風不露。

  這幾個丫鬟有個別長得頗為出眾,見利誘不得,竟軟軟嬌笑道,“小哥哥,你便告訴姐姐們這下場唱的是個什么。我家小姐急著趕路呢。”顧樂聞言漲紅了一張小臉兒,卻把頭扭到一邊,權當作沒聽見。顧樂不知道,他這是第一回讓小姑娘調戲,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卻是要常常遇見這樣的遭遇。不過這日后調戲他的姑娘們的身份,倒是越來越尊貴了。丫頭們見顧樂是個油鹽不進的,便各自去回稟自家主人。這一眾馬車里,有一輛極為出眾,三匹拉車的棗紅大馬,全身沒有一撮雜毛,四只腳上卻長著白色毛發,好似烏云踏雪,別樣威風。這三匹烏云踏雪寶駒,牽著一輛上好紫檀木打的馬車,這車簾子,四角也墜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琉璃。便是在這車轅上,也精雕細刻了祥云圖文,又有八星報喜的花樣兒,在一眾馬車里,顯得格外尊貴。馬車前面掛著的金絲卷云紋簾子,讓馬車里的人看得見外面,外面卻瞧不見里面。

  駕車的是個十三四歲的俏丫頭,一身紅衣如火。面似桃花,唇如早櫻,眼波流轉間,將四周的丫頭們都比了下去。這丫頭手執白玉馬鞭,兩只腳在半空中蕩來蕩去,津津有味的看著戲。不一會兒,似乎車中人叫她,附耳聽了幾句,便跳下馬車。朝顧樂走來,“小兄弟,我家主子問你,這出戲叫什么名字,還要演上幾場?”

  顧樂從善如流,“大姐,這戲是安樂鎮德勝班在唱,叫做《斗權貴》,每日都要演上三場,連演七日。”顧樂抬頭看了看臺上,“這演的正是第五出,怒喊冤。還有一出,這場戲便完了,午時過了,還演兩場。”紅衣丫頭點了點頭,一一記下,便回去稟告。不一會兒,那紫檀木的馬車便駛離了此處,往西京官道去了。下晌的時候,眾人吃過飯,就匆匆敲鑼打鼓開場了。飛鳳和項荷兩個,都是十二歲的年紀,卻學唱戲七八年了。飛鳳上臺前,同顧秀兒說著話,“阿秀,我演了五六年戲了,也沒見過這么多人。”

  項荷打趣道,“咱班主今天嘴角的褶子都咧到眼角去了,你是沒看見啊。”

  曲老板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將德勝班發揚光大,此刻忙里忙外的,水都顧不上喝。下午比起上午,人更是多了兩倍。一是因為這下午經過官道的人多,二是許多人聽了戲回去,都告知了街坊鄰居。附近許多村鎮,縣城的,居然有趕著馬車,驢車,騾子車,牛車,特地來看戲的。九叔也打松陽縣進貨回來了,一看這么多人。心說自己貨又進少了,明天要多五成的茶葉才行。

  顧秀兒此刻累的不行,尋了個板凳,坐下揉了揉腿,捶了捶肩。卻見身旁突然落下一個龐然大物,嚇了一跳,原來是王九斤來了。王九斤得了消息,特地來告訴顧秀兒,想來今日還沒用過飯,有點兒打蔫兒。顧秀兒帶他進了顧家,顧玉兒見狀給熱了些晌午剩下的小半盆油餅。王九斤就著新鮮的水蔥吃油餅,吧唧吧唧的,一邊吃一邊說,

  “青州郭家當真來人了,來的正是公羊大人的女婿,郭小將軍,郭睿。”這種事情,郭通將軍自己不便出面,劉香玉又是個沒有實權的老太太,而郭睿的身份則微妙多了。劉茂是他的舅舅,公羊瓚又是他的老丈人,想必來回疏通,這身份也是最合宜的。

  王九斤在一旁歇著,一日之內往返松陽、青州,他累得不行了。顧秀兒則在一旁尋思,也不知道這郭睿究竟是個什么樣兒的人。王九斤通曉松陽境內萬事,對于青州、西京之地,知道的就比較少了。

  “郭睿現任從四品武威將軍,便是當今圣上也夸他少年將才。”

  武威將軍雖然只是從四品的官職,卻是皇城根的禁衛軍統領,其實權倒比從三品的雜牌將軍高上一些。在朝中,是很有分量的。然而,雍國崇文,同等的武將地位要比文官低上一些。若是在窮兵黷武的秦國,這禁衛統領可是了不得的官職。

  顧秀兒想著自己還是要多讀一些書,起碼對這個世界各個國家的官職體系,基本法度有所了解才好。這武威將軍,她聽著十分茫然,若不是王九斤給他解釋一下官職等級,她就是一頭霧水。說來,王九斤明明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不知道為何卻懂得這么多東西。顧秀兒放下心中疑慮,先合計起這武威將軍郭睿該如何料理。依她看來,事已至此,劉家、郭家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讓劉茂平安無事的從獄中出來,他們也許是想著保那劉茂一命。具體如何操作,顧秀兒尚想不到關鍵之處,只是這郭睿來到松陽縣,絕不是來探望他那位舅舅的。

  “既然郭睿是來保他舅舅一命的,我們只能將計就計。”顧秀兒沉吟片刻。王九斤疑惑,“什么叫將計就計。”

  “既然郭睿要保那劉茂一命,我們就保他一命。”

  王九斤更是糊涂,待顧秀兒一一分析出來,他才覺得這招妙極。“如今之勢,郭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那劉茂也不可能平安的從牢中放出來。他郭睿此次前來,必是給劉茂保命的。只是這如何保命,我還不曉得其中的關鍵,卻能猜到,郭睿必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郭家在朝中必然有比他們自家更適合在這事兒上說話的人物。”顧秀兒說到這兒頓了頓,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這位說得上話的人物,必然會相助郭家,然而,他說的一定不是劉茂的好話,必是壞話。說那劉茂罪大惡極,其罪當誅。然香玉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郭睿至孝,必然要回家侍奉母親。那么禁軍統領的位置,自然有的是人想坐。但是這位子換了別人坐,是否足夠忠心,又能勘圣上重用就不一定了。到時候這位說得上話的人物再說免了劉茂的死罪,發配充軍或是其他重刑。沒多久,劉茂也就被折磨死了,到時候圣上兩邊都能顧全,這番下來,必然要左右圣聽。”

  王九斤眼珠子轉了轉,顧秀兒這番心思,他倒是聽懂了。只是沒想到,顧秀兒與當今圣上從未見過,怎么能肯定他是這種心思呢?

  “阿秀,你怎能確定圣上會這樣被人左右?”

  顧秀兒搖了搖頭,咧嘴笑道,“不知道,我瞎猜的。咱們為今之計還是先把大戲唱好。那郭睿的事兒,咱們走一步看一步。”

  王九斤點頭稱是,“俺那些小兄弟,最遠的已經派人傳話回來,到了青州與西京之間的梁州。這一路反響極大,想是不久,就能傳到京城了。”王九斤想了想,繼續問道,“素聞當今太后娘娘喜歡聽戲,阿秀莫非動的是這個心思。

  顧秀兒搖了搖頭,“非也。我哪里知道太后娘娘喜歡聽戲,再說,又怎么知道太后娘娘喜歡聽什么戲。只是這招敲開鑼鼓唱大戲,是借助百姓的力量,讓各部官員,讓圣上,知道咱們大雍的百姓憤怒了。自古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當今圣上乃賢明之君,必然不會置之不理,至于太后娘娘能否知道這事兒,那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王九斤聽到這兒,身上似乎又蓄滿了力氣,張羅著要出去再尋些兄弟去各州府造勢。顧秀兒也回到戲臺幫忙,下午的第一場剛唱完,小花旦飛鳳正在一旁休息。飛鳳是個長得嬌弱的丫頭,眉眼溫溫柔柔的,最適合演那些文弱的美人。小青衣項荷則不同,她長得頗為俊俏,身量頗長,扮演俊俏小生能迷倒一干小丫頭。

  顧秀兒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頭,戲臺底下烏壓壓都是人,馬車都停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有些聽不清楚的地方,站在馬車外面的丫鬟小廝還會解釋給馬車里面的人聽。這樣停著的馬車約莫有十數,而各地趕來聽戲的,則有百余眾。顧秀兒朝著眾人巡視了一眼,又把簾子放下了。顧樂卻跑了進來,討了碗水喝,又匆匆跑了出去。

  飛鳳對顧秀兒說道,“我看你家小六,今天累的不行了。”

  “是累的不行,可是也沒少得賞錢。”顧秀兒莞爾,“小六今天得的小金庫,恐怕比我們全家現在的家底兒都要多了呢。”那些有錢人家的轎輦停下詢問的,多會給小廝丫鬟一兩個賞錢,雖然到了顧樂這里被克扣了大半,但也是不少的錢。

  “你家小六,多伶俐的孩子,怎么這么埋汰。臉上的灰,比我上臺抹的油彩還厚。”

  顧秀兒自己也十分不解,顧樂從不洗漱,當然他也沒什么異味,陳瑜心里一直放著這件事兒,隱隱的,她覺得這具身體曾經的主人顧秀兒,知道些什么,所以每次自己看著顧樂的時候,都會有些情不自禁的難過,好像這個孩子,曾經受過極大的委屈。顧秀兒見顧樂一溜煙兒跑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口袋里的散碎銅錢叮當作響。

  下午又唱了一場,待天黑下來之后,眾人才休息,德勝班的人已經累的不會興奮了。只除了曲老板一直笑的瞇著眼,其他人能坐則坐,能躺則躺,那位演劉茂的老生今天被打了三次,此刻一邊哎呦哎呦的喊腰疼,一邊罵身邊幾個給他上藥的小武生,“你們幾個熊崽子,非要把我老黃往死里打啊。”

  幾個小武生不知輕重,有幾回真打了下去,在臺上,老黃再疼也忍著,到了臺下,才開始破口大罵。顧玉兒送來了吃食,烙面餅,配白菜肉湯。眾人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呼嚕呼嚕就吃了。

  顧秀兒讓飛鳳、項荷拉著,也跟戲班眾人一起吃喝。顧樂抓了個面餅,那面餅立刻出現了兩個黑乎乎的爪印。顧樂摸了摸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想拿著那塊餅出去吃。卻讓顧秀兒攔下了,顧秀兒拿手絹兒沾了涼水,把顧樂的黑爪子抓了過來,反復擦了擦,一張白色的棉布手絹兒立時染成了黑色。顧樂的手卻干凈了,“原來都是浮灰。”一層黑灰擦了下去,這顧樂的手,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他長得瘦,這手指頭根根分明,細白挺直,雖是個六歲的娃娃,倒是生的一副好看的手掌。那邊兒老黃看了也贊道,“這娃兒埋了吧汰的,這雙手倒是生的比那些貴人還要好看。”

  顧樂嘿嘿笑了笑,拿了剛才那塊白面餅,大口吃了起來。

  這時,門簾子卻突然被掀開了,卻是松陽縣的捕頭徐煥,徐煥倒是沒有一貫仗勢欺人的態度,這回倒是極其和氣。

  “請問,哪位是顧氏秀娘?”

  顧秀兒聽那徐煥叫他,之前捉拿劉茂的時候,這徐煥她也是見過的,知道正是松陽縣的捕頭。便起身道,“我就是顧秀兒,不知道捕頭大人找我何事。”一旁的顧樂餅也不吃了,緊張的拉著她的衣角。

  徐煥干笑了兩聲,“顧二姑娘,這劉茂的外甥武威將軍剛到縣里,派小的來請顧二姑娘并幾位苦主過去,說是要補償大家呢。顧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徐煥知道顧秀才曾是個縣官,一口一個小的,聽得顧秀兒頗不自在。

  但也不能不去,被請去,總比被抓去的好。顧秀兒起身,整了整衣衫,此刻天已經擦黑了。項荷不解道,“天都這么晚了,要撫恤不能明天再撫恤嗎?秀兒一個姑娘家家的,晚上去縣衙算什么事兒啊。”

  徐煥對項荷就沒有那般客氣了,當即冷了臉,“你個唱戲的,懂個屁,那西京來的貴人,管你是三更還是半夜的,都得去。”

  罵的是項荷,實指顧秀兒。“我去就是,捕頭大人不用說這些話。”便是郭睿不請他們,她也早就想會會他,這回,兔子撞在樹樁上了,還能怪誰。

  “徐捕頭,我去可以,但是現在天色晚了,我要帶上我二哥和小弟。”徐煥想了想,這要求也確實十分合理,就答應了。

  三人從顧村出去天色已然全黑了,幾個孩子坐在縣衙的馬車里,久久不語。夜訪松陽,不知是撫恤宴,還是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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