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就此離開張宅,又找回馬匹跟著張繼天一路狂馳出城。這一路張繼天神色仍是凝重,滿面盡是化不開的愁云,跟適才他們結拜時的欣喜之情判若兩人。四人疾馳了約兩個半時辰,竟已來到泰山余脈附近。舉目望去,巍巍高山如神明俯瞰大地,而蕓蕓眾生安然的在其腳下繁衍生息,似乎天下唯有此處依舊如盛世般泰然。張繼天帶著他們來到一處村莊外,將馬匹栓在了路旁的樹上,便帶大家走進了村子。
此時秋收剛過,村子里一派豐收后的喜慶氣象,已經有人將收好的麥子鋪在道旁和院子,以儲備過冬了。這等景象讓他們大感暢快,唯有張繼天依舊悶悶不樂。四人緩緩前行,步子越走越慢,終于停了下來
。三人見張繼天的眉頭皺的更緊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誰知他思量一會,隨后將手中的紙扇一按:“苦也,苦也!罷了,還是順其自然把。”說完也不回頭,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三人不知他究竟心煩何事,更不知這平靜安樂的小村中究竟會有何等高人,能讓聞名天下的毒孔明如此煩愁,只能默默的跟在他后面,靜待事情的發(fā)展。
大約走了一刻鐘,四人來到一棵依舊繁茂的榆樹旁,樹枝隨風輕擺,揮灑出仲秋的淡淡涼意。樹蔭下,兩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在專心的對弈。張繼天就在樹下站停,專心的看起棋來。三人心知他憂心之人必是二人中的一個,于是專心打量起兩位老者來。兩人東西分坐,東面一人,衣著得體,落落大方,一派大儒風范,舉手投足間便透出溫雅隨和之氣;另一位則截然相反,蓬頭垢面,衣著邋遢,而且仲秋時節(jié)還袒胸露乳,幾乎叫花一般的打扮。只是身上沒有異味,神態(tài)自若,并無一般乞丐的頹喪之氣。
三人見張繼天不說話,只是專心觀棋,便也不說什么仔細觀起戰(zhàn)來。三人中龐鵬棋藝最高,他發(fā)現(xiàn)兩位老者雖然氣度不凡,但棋藝卻都是一般,而且儒生般的老者似乎技高一籌。虛退一步,便將對手數(shù)子困住,讓人進退兩難。不知不覺間,棋局又行了十合,儒風老者略施一計便以一車換了對方車馬二子,而邋遢老人卻僅讓一卒過河而已。儒風老者見狀大笑,似乎已穩(wěn)操勝券。他輕撫長髯,笑呵呵的說:“齊老漢,這局看來又是我勝了。這最后十顆花生,就讓給你吧,反正今天我也吃夠了。”
四人這才看見棋桌旁放了一個瓷碟,里面僅存十粒花生,看來兩人捉對已久了。邋遢老人一聽這話,哈哈一笑,將手中棋子一拍:“小卒過河當車使!勝負未定,說什么讓。老孫頭,頭幾把是我讓你,這最后一把事關最珍貴的幾顆花生,怎么能再讓你?看我將你殺個片甲不留。”
老人不光不氣惱,還得意的哼起小調,完全沒把頹勢看在眼里。只可惜,他氣度雖大,但棋藝著實不精,一步昏招再現(xiàn),不但讓逆轉頹勢成為泡影,還加速了自己的潰敗。這回不只是儒風老者,連一旁的龐鵬也笑了。
眼看對手幾步連殺就要結果這盤了,邋遢老者突然伸手捉住對方的手,嬉笑道:“老孫頭,咱們可是有言在先,這逢初一初七不能用雙車挫殺,逢初六十五不能用馬后炮殺。今天正好時初七,你下面的幾步還是贏不了啊,哈哈。”
儒風老者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待遇,淡然一笑:“依你,依你。規(guī)矩是你定的,我也是你逼來的,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只是丑話在先,這是今天的最后一局,再來擾我就是半月后的事了,你守不守約?”
“怎能不守?看我來個,咸魚大翻身!”他這才松開對方的手,讓人家把無關緊要的棋子放下。
邋遢老漢的一言一行都讓龐鵬看在眼里,他笑著搖搖頭,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人家,你這樣也太勝之不武了。即便是贏了,又有何快感可言?”
他說話時離邋遢老者最近,其他三人都在他身后,所以他看不到三人的反應。羅天旭和龐忠知道他的個性,當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可張繼天的額頭上卻滲出了些許汗珠。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沒說什么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棋盤上。不過,左手卻悄悄地摸到了瓷碟里輕輕的捏了一粒花生。
儒風老者見狀失笑道:“怎么?這花生可是賭注,勝負未分,你怎么就染指了?莫非又要耍滑?”
邋遢老者也不辯解,只是將花生捏在指尖,笑著說句:“仙風道骨的朱大先生,怎么也計較起來這一粒花生了?有趣,真是有趣。”
老人談笑間一分神,又是一步昏招。不過十幾步,他便被對手逼入死地,絕無生機了。敗局已定,邋遢老人些許遺憾的伸了個懶腰懶懶的說:“今天運氣不好,不玩了,下次一定殺你個片甲不留。”說話間,竟一手在瓷碟里一撫,將所有的花生都收在了手里。
“這些花生,反正你也吃夠了。我就勉為其難幫你收拾了吧。”
儒風老者無奈的笑笑:“我又豈是貪你幾個花生,只盼你不再纏著我,好讓我清凈兩個月,那樣就心滿意足了。”
兩個老人倒是想得開,可龐鵬卻是看不下去了。他正準備替儒風老者說話,誰知沒等開口,便臉色一變說不出話來。龐忠見狀,馬上上前照看。兄弟兩人費了半天勁,才將噎住他的那粒花生弄出來。邋遢老人則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徑自沿小道走去。張繼天無奈的搖了搖頭,嘆著氣跟老者往村舍走去。龐鵬遭人暗算,本想發(fā)作,可見二哥不做聲,便也只好強忍下怒氣。
這一下幾乎讓所有人沒有發(fā)覺,連自負暗器功夫天下無二的龐忠也有些驚愕。大家由此都對邋遢老人的真實身份,大感興趣。一行人就這樣,滿腹疑惑,默不作聲跟著老人來到一處普通的農家小院。
小院雖是普通,但仍能從如今已略顯破敗的布置中看出一絲曾經的風采。一棵高大的梧桐已凋盡,讓本就蕭條的小院,更增了幾分荒涼。樹下一個石桌,兩個石凳雖是安然的等在那里,但積塵很厚,肯定是許久無人問津了。院子里也有一片花圃,可惜里面的ju花不是敗了,就是因疏于照顧而夭折。開得如此殘敗的苦菊,像是苦苦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老者,無端的讓這本該充滿豐收喜慶的農家小院竟顯出一絲悲涼。如此景象,再加上不遠處的水印斑駁的古井和付著枯藤的藤架,一派濃烈的晚秋之意便死死的駐扎在這里。
老頭一腳邁進屋里便重重的關上了無門,弄得四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不一會,他便端著一個木匣和一個茶碗走了出來。依舊是一言不發(fā)的他,徑直走到石凳旁,隨意的一撫上面的塵土便回頭對龐鵬說:“小子,來。陪我老頭子玩兩把。”
龐鵬受了剛剛的一顆花生,心中滿是疑慮,不禁回頭看了看張繼天。后者依舊一臉無奈,但還是點了點頭。于是,一老一少默默的將棋子擺好,殺將起來。
龐鵬見識過老人的手段,本以為穩(wěn)操勝券,不想對手三五招布置好開局后,便奇招迭出,妙法不斷。一時間,壓得他毫無招架之力,顧此失彼,連連的損兵折將。反觀老者,卻是氣定神閑,心情暢快如常,得意的捋著胡須,還不時的潤兩口茶。沒過四十步,龐鵬便垂頭喪氣的大敗而歸,不過畢竟只是游戲,勝負也無妨。讓眾人不解的是,既然老者棋藝如此高明,為何會輸給剛剛那個不怎么厲害的儒風老者?老人看出了眾人的疑惑,呵呵一笑:“剛剛這些招數(shù)都是天玄殘局中記載的,我不過略得一二。年輕人,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年紀尚輕,能有如此棋藝,雖屬難得,但還需好好磨礪心性。人生如棋,一子錯,滿盤皆啰嗦啊。”
龐鵬聞言,臉色刷的一紅,然后緩緩的站起身,對老者鞠了一躬,問道:“豎子無知,還請老人家見諒。只是不知您如此高超的棋藝為何要故意輸給剛才的那位老者?”
老人聽了哈哈一笑:“人生如棋,看似常勝,其實早已輸了。而且場場必勝,豈不是太過無趣?況且老朽也并非故意輸給他,只是難得糊涂,一時這棋譜給忘了。”
看他得意的樣子,眾人既詫異又佩服,只有一旁的張繼天苦笑道:“你們面前的老者便是江湖人稱棋圣的前輩。三十年前,便以棋藝勝遍四大派的掌門。如今前輩早已看透勝負之數(shù),在此隱居。若不是四弟年少無知,觸怒了前輩,恐怕今生也無緣見到天玄殘局里的奇招妙步了。”
老人聽到這眼中精光一現(xiàn),笑呵呵的問道:“為何無故提起四大派的舊事?我當初豈是只贏了他們?難道你是為四派印信而來?”
張繼天依舊一臉苦笑,似乎被人觸到了痛腳,那笑容讓人看了就不覺有些難受:“前輩神機妙算,晚輩的確是為了四派印信而來。”
“那你不怕我再讓你陪我下一年的棋?”
張繼天臉色更暗了:“前輩,此次前來欲借印信實在是為天下蒼生謀福,還望前輩不吝!張某雖不才,但此時正是用人之際,還望前輩能暫借我自由之身,他日事成,我一定陪前輩青燈黃卷,侍候左右。”
“呵呵,我人糊涂,可還不算混。你們的事我略知一二,這些東西我留著也沒用,不過是閑來把玩而已。這次就讓你撿個便宜,拿去吧。”
老者從腰際解下一個青色布袋,朝張繼天扔了過去。張繼天一把接過,然后小心的解開布袋,將里面的東西倒入掌中。三人往他手里一看,原來所謂的四派印信不過是些再普通不過的小物件而已。
龐鵬畢竟年少,又不似龐忠般沉穩(wěn),他一把抓起其中一顆佛珠,仔細打量了一遍問:“這些小玩意,為何叫四派印信?有什么用處嗎?”
老者笑而不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碗,細細的品起茶來,眾人便將解惑的希望寄在張繼天的身上。張繼天已不再苦悶,他欣喜的看著手里的這四件普通的小玩意,眼中竟有毫不掩飾的激動:“四弟拿的那顆佛珠乃是少林方丈普先大師所有,看似無奇,卻有大師半生功力與佛力附著其上,有辟邪趨毒之神效。這三樣也是其他三大派掌門的隨身之物,各有妙用,都是棋圣前輩與他們下棋設賭贏來的。”
龐鵬仔細看了看佛珠便放下,卻又拿起一塊石頭一樣的物件說:“難道這是崆峒樸玉?據說崆峒樸玉,貌如頑石,并無一點水潤剔透之色,卻能清熱避暑,功效非凡。”
“不錯,四弟好見識。這東西雖不珍貴,但一直被崆峒派以為山石靈脈而保護,中原流傳不廣,也少有人知。”
“那這符桃又有什么特殊之處呢?”
“這符桃本無特殊之處,只是因為是武當掌門逸方道長親手所作,又十分愛惜,所以才被當作了賭注。”說到這,老者放下茶碗,笑吟吟的捋了捋胡子:“逸方這個小氣鬼,連個桃符都不肯割愛。若不是因為他是堂堂武當一派之首,肯定會死不認賬。”
其實逸方道長是什么人大家心中有數(shù),估計多半是被這玩世不恭的棋圣戲弄了。打量完這三件看似無奇的寶貝,龐鵬的眼光落在了一縷長約三四寸的毛發(fā)上。這肯定不是什么寶貝了,可竟然也與其他三物同列一處。他笑著拿起這縷白發(fā),樂呵呵的說:“此物必是點蒼派掌門蒼虹道長的青絲了,棋圣前輩真是好手段,佩服佩服!”
他自以為所言無差,可棋圣卻笑著搖搖頭,得意的說:“它的確出自蒼虹道人,不過卻不是頭發(fā)而是眉毛!當初本以點蒼派的掌門信物水玉扳指為賭注,可此物實在是關系重大,拿不得,我便趁機偷襲拔了他一根眉毛。哈哈,這讓那老小子生生的閉關三月,才敢出關見人。真是快哉,快哉。”
張繼天珍視著手中的四派印信,心緒卻又回到二十年前。當他第一次知道四派印信這回事的時候,便想方設法的得到它們,結果卻被棋高一籌的棋圣前輩軟禁了一年。至今他還對那段痛苦的歲月心有余悸,而如今曾經讓他心儀已久的遙不可及之物竟,卻已如此輕易的掌握在自己手里。欣喜之余,無限的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若不是棋圣看出他當年心性不定,恃才疏狂,不肯將印信給他。此時的他,絕不會如此的睿智而淡泊。想到這他對棋圣又是一拜,道:“前輩良苦用心,晚生記下了。此生必不負前輩厚望,日后以匡扶天下,兼濟蒼生為己任,若存半點私心,人神共誅!”
棋圣呵呵一笑,將手中的半碗茶水遞給他:“你已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小子,這四派印信可憑之,御千余四派人馬,望你權衡慎用。今日我就以茶代酒,替天下蒼生敬你一杯,算是為你壯行。飲完此杯,咱們的緣分便盡了。以后沒人知道窮困潦倒的齊老頭便是曾妄稱棋圣的江湖宿煞。江湖已是你們這輩的了,而我但求這一方清凈,了此殘生足矣。”
張繼天鄭重的接過茶碗一飲而盡,然后又是深深的一鞠才帶眾人離開。
順利取得四派印信后,羅天旭一行人在濟南稍作調整便繼續(xù)往膠州灣趕去。此時,已是九月初了,離他跟鮑震約定的日子已不過十日。一路上,他又回憶起鮑震爽朗的笑聲和共同經歷的腥風血雨。當時,他運交華蓋,往日榮光,一朝傾覆,也唯有這個血性直爽的漢子肯跟自己生死與共。如今又有三位意氣相投的青年才俊與他站在了一起,這讓他的心中驟然生出一股豪情。這股豪情氣沖霄漢,竟讓他覺得此刻正值中天的日頭也黯淡了三分。借著這股豪情,他極目遠眺。天地一線的地方,一個魁梧的黑面大漢正如天神般矗立在巨艦上,翹首期盼著他正要帶去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