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猗蔚告別后,我們并未離開大梁,都說大梁坐擁中原商賈,今日一看確實如此。
商鋪林立,商賈云集,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街道兩側皆是叫賣的商販。
我挽著姬狐漫步街上,她最喜愛花朵,看到販賣花束的商鋪便會駐足許久。
她每次從妝紅店、配飾店出來,朱雀手里就會多出許多包裹。
我會心一笑,她儼然習慣人間生活,或者說習慣作為人去生活。
“先生,你看這枚銀簪?!彼龘]了揮手中的銀簪,很是歡喜。
“我幫你戴上吧?!蔽艺f道。
“嗯?!?p> 她轉過身,背影如黛如煙,長發垂至腰間。
我將銀簪插在她的發髻上,珠鏈在發間飄搖。
每一步,發簪上垂下的珠寶便會搖晃起來,一步一生花。
好一幅人間春居圖。
從街頭逛到街尾,我的錢袋空了,朱雀抱得包裹多了,玄鳥也沒閑著,她也抱著五大包。
“重不重?”我問道。
“不重?!敝烊笓u了搖頭。
穿過主街,回到酒肆后門,我們把貨品放到馬車后面。
玄鳥喘著氣甩了甩胳膊,臉頰上滑下幾滴汗珠。
“我們回青丘吧。”
馬車緩緩駛離大梁,向著東方駛去。
姬狐在我懷中睡著了,側顏如閉月羞花,我輕撫她的臉頰,撥弄著她的發絲。
玄鳥依舊在車外和朱雀拌嘴,他們吵了一路,如果我不在場,他們甚至會打一架。
他們爭吵的原因很滑稽,因為朱雀偷吃玄鳥的牛肉,所以玄鳥不高興了,非要討個說法。
我隔著車簾看戲,正聽得熱鬧,突然被他們拉入話題。
“帝君,您覺得誰錯了?”玄鳥滿目慍色,她一邊掐著朱雀一邊問。
這個問題其實不用多說,肯定是朱雀的問題,偷吃別人食物還有理了。
“自然是朱雀的錯。”我說。
話音剛落,玄鳥掐的更狠了,朱雀咬著牙,他默默忍受著。
正當我感嘆朱雀忍耐力時,他鬼哭狼嚎地喊了起來。
“怎么了?”
姬狐睡眼惺忪地望向簾外,那雙細手依舊搭在胸前。
頓時間,玄鳥松開手,她匆匆向姬狐行禮賠罪。
鳳凰是百鳥之皇,即便變為凡人,也依舊是百鳥的皇。
“娘娘,玄鳥有罪,擾了您的清凈?!毙B俯首以頭搶地。
“也罷,無妨。”姬狐轉了個身,她捏了捏我的肚子,雙眸中露出喜色。
簾外也安靜下來,玄鳥坐在朱雀身旁一言不發。
斜陽外,春雨足,風吹皺一池寒玉。
進入齊地時,天空下起磅礴大雨,簾外雨潺潺,玄鳥倚在朱雀身上,一晌貪歡。
流年聲色慢,韶華間,人間只剩下我們,浮生也就此覓得方寸心安。
青丘細雨連綿,官道漫漫,繞過群山,眼中盡是春綠。
車馬一路來到家門前,庭內桃花盛開,春日芳菲盡收眼底。
我聽聞山上桃花尚未盛開,總是要平原桃花落進,山上桃花才會盛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咎啤堪拙右住洞罅炙绿一ā?p> 姬狐下車時沒有站穩,一路上車馬勞頓,凡胎肉體確實不堪勞苦。
她搖了搖頭,細手露出衣袖輕揉著額頭。
“快回屋歇息吧?!蔽曳鏊馈?p> “沒事,只是有些頭暈?!?p> 她抬眼間望見庭院盛開的桃花,如沐春風,滿心歡喜。
對她而言,又是一年花開。
她開心地走進桃花間,伸手觸摸桃花時,衣袖沿著溫玉般的手臂滑落下。
抬眉間,盡是人間春望,充滿希冀。
“花開了?!彼?,說罷轉身望向我,“只是花開時短,花落時長,就像人生一樣,離別才是常態。”
“是啊?!蔽覒馈?p> 我們便這樣在青丘生活,花謝花開,看盡世態炎涼。
兩年后,張儀就任秦國宰相,同年,魏割上郡十五邑與秦。
六年后,秦惠文君稱王,這一年也是“秦惠文王元年”。
八年后,韓、魏太子來朝,張儀到魏國為相。
十二年后,秦惠文王七年,我與姬狐再次前往楚地祭祀東皇太一。
這一年姬狐三十歲,已不再是少女模樣。
這些年楚地變化很大,楚王熊滿繼位,大搞改革。
楚國左徒羋原主導改革,羋原是高陽帝的后代,屈氏字原,也叫屈原。
好景不長,懷王任用佞臣令尹子蘭、上官大夫靳尚,楚國改革付之東流。
各地名士皆說“羋原文采飛揚,楚國境內無人能比。”
行至汨羅江,江水殤殤,十二年已過,江水未變,我亦未變,唯獨姬狐變了。
想起當年大梁和公孫衍酒肆說的話,心中感慨萬千。
“楚地坐擁山川物產,卻不能盡其用,雖坐擁百萬人口,卻氏族林立,號令不一?!?p> 如今改革失敗,楚國已再無崛起良機。
祠堂依舊佇立在江畔十里,只是更加破敗。
庭院里的花盆依舊破碎,覆蓋厚厚的灰塵。
香爐內只殘留些許灰燼,或許就是十二年前留下的。
我依舊像往常那樣擦凈香爐上的灰塵。
姬狐將三支香放進香爐內。
一時間煙火四起,我挽起姬狐的手,卻發現她小手微涼,手背上出現些許皺紋。
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卻不以為意。
“十二年前,庭院里還沒這么多野草,如今已長到膝蓋?!?p> 姬狐輕觸荒草,草尖扎進她指上皺紋中。
人如草木,一歲枯榮。
江畔起風了,她望著茫茫江水,裙紗在風中輕揚。
一縷發絲吹散面前,她扣緊胸口,萬般難言處卻是欲語還休。
十二年已過,青絲漸白。
世人很難活過四十,戰亂天災,任何事情都會奪走他們的性命。
這一世她還能陪我來幾次呢?
想說卻又說不出口,卻只道天涼人瘦。
她無言獨立江畔,山外青山煙雨中,若風扶柳,煙波浩渺江心洲。
“先生,這次再去震澤吧。”她輕聲道。
寒風拂起她的裙裾,金飾玉翠折映微光,她抓緊衣袖。
她緩步走到我面前,儀態比以往穩重些許。
我們對視良久,我才意識到,這一世的她三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