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文君七年，我與她第二次相見。
去年魏國割華陰之地與秦國，世人皆說戰事將起，犀首公孫衍成為秦國大良造。
行至咸陽時，犀首領秦軍在雕陰大戰魏軍。
咸陽酒肆一片喧鬧，眾人以戰爭結果為賭，多數人都押寶魏國。
“我賭魏國勝，押五車絹緞。”
“我押一車犀牛皮，賭魏國勝。”
一時間，押魏國贏的高達萬金，而秦國這邊卻寥寥無幾。
“我押秦國贏。”
門外走來一個半醉少年，他身著布衣，雖一貧如洗，卻目光如炬。
眾人紛紛議論，都以為這少年瘋了。
他叫張儀，縱橫家的奇才，世人皆說他和蘇秦一樣，都是逞口舌之利。
“大人，依您之見......”
猗蔚彎腰站在我身旁，他雖然是商賈巨富，卻也是我的仆從。
我不時望向張儀，這少年一身豪氣，即便現在不得志，日后必有吞吐六國的力量。
“去吧。”我淡淡道。
猗蔚拱手作揖，他拿出一袋珍珠，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賭桌旁，隨意地把珍珠扔到秦國盤子上。
“張子，若秦國贏，這賭金我分你一半。”猗蔚說。
這時酒肆外走來一女子，她端坐在廊下，遠遠望去竟是銀發金眸，低眉落目間露著幾分殷紅。
或許她注意到我，抬眼凝眉間有幾分遲疑，她緩緩起身走到我面前。
“公子可是長安君？”
她語調柔和卻又堅定，言辭緩緩。
“好久不見呀，夫人。”
她聞言撲到我懷里，輕咬著下唇，彎眉笑靨間點著淚光。
我發髻上的束帶應聲散落，幾縷發絲飄落在我面前，周游列國，竟在這里遇見她。
她就是這般再次闖進我的生活，我也是如此闖進她的世界。
“我今生名叫姬狐，若先生愿意，往后便叫我姬狐吧。”她說。
“姬狐，姬狐，當真是好名字。”我反復念道。
她的名字比秦風還要溫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只是如今，秦風卻只剩下修我矛戈，修我甲兵。
光陰荏苒，今日再次相遇不知是喜還是悲。
我將她攬入懷中，雙手緊緊相握，她在懷中抬頭望我，又哭又笑，兩行清淚落下，清輝里夾著瑣碎的歡喜。
“列位，秦國大勝！秦軍斬首魏卒八萬，魏軍主將龍賈戰死！”
酒肆眾人聞言，無不垂頭頓足，今日的賭金都要被張儀和猗蔚賺去。
張儀卻坦然一笑，抬眼間充滿自信。
最后猗蔚兌現了諾言，分了一半賭金給張儀。
秦軍擅長陣戰，魏軍分兵兩側，原本想夾擊秦軍，不料中軍被秦軍擊破。
魏軍不得不回兵阻擊，卻被秦軍各個擊破。
這一切都被張儀料到了，他不以為意，只說是一時運氣好，碰巧蒙對了。
這一世我決定和妻子姬狐定居青丘。
一來地處齊國，二來那里有猗蔚打理的產業。
臨行前，我對張儀說：“張儀，你此番來咸陽，定要施展你的抱負，切莫浪費你的年華。”
我見過蘇秦，觀其人雖有經世之才，卻沒有吞吐天地之志。
“定不負先生期盼，倘有一日見到恩師鬼谷，請代我問聲好。”
張儀拱手行禮，我們便就此告別，下次相見不知是何年月。
......
沿途經渭水、長平，中原殤殤，曾幾何時這里也鳥語花香。
自春秋始，列王爭霸，逐鹿中原，百姓飽受戰亂之苦，貴族卻爭權奪利，清談治國。
長平沃野數里，幾千年前，我尋找補天之石，曾路經此地，那時這里萬族棲息，雖不說有多么繁華，至少一派生機。
而今，趙國駐兵于此，修建要塞城墻，興修兵甲，儼然在做大戰準備。
長平已無當年生機，只有冷冽的北風，和驟然飄起的旗幟。
八十年后，一個叫白起的人族少年，將會在此擊敗趙國，坑殺數十萬降卒，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妻子依偎在我身旁，她撩動著耳邊發絲，細數著青丘家里的物件。
正說著，翠鬢旁的細手停了下來，她輕撫我的手背。
“我已經離家七百年了。”她說道。
細眉鳳眼間蒙了一層霜雪，她凝視遠方，靜如萬仞雪山。
讓人分不清是在獨自神傷，還是陶醉其間。
“我離家后去了哪？我不記得了。”她淡淡道。
我輕撫她的臂膀，膚如凝脂的她依偎地更近，車外飄起漫天飛雪，我們在天地間獨處。
蒼茫大地，亙古寰宇。
她是我的燭火。
我恨不能將前塵忘卻，可我深深記得，她曾說等一人，從花開到花謝。
算起來，也快有千年。
一場寒風拂開車簾，她在我懷中不禁顫抖一番。
北風寒意逼人，卻不能刺痛我們分毫。
“倘若有機會我想去一趟東海，那是我的故土。”她細聲道。
我點了點頭，心中回想起龍宮的事，她雖然沒了這段記憶，但我依舊記得。
透過車窗向北望去，云中之地籠罩在黑壓壓的云層下。
“云中君大約也不在了吧。”我輕嘆道。
想當年，東皇太一和云中君，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祖巫一戰，東皇已逝，云中君也歸隱云夢澤了吧。
遠方天雷滾滾，黑云壓城，風雪流年輪回轉，如今只剩神話半篇。
“長安，我有點冷。”她握住我的手。
掌心的冰冷扎進我的心，時刻提醒我，鳳凰已是凡胎肉體，不再是烈火之軀。
我抱緊她，下巴緊貼著她的臉頰，身上的帝氣溫暖著車室。
她翻動著嬌弱身姿，像千年前那樣，偎依在我的懷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車馬經過晉陽、垻丘、阿城、歷下，最終抵達青丘。
我本想去東萊一趟，想看看碣石旁的家院，想看看朱雀近來可好。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曹操
“長安，家里怎么種滿了桃樹？”
她輕撫桃枝，置身于桃花林，步履輕踏在鵝卵石小徑上。
她曾經說過，她想要一個開滿桃花的院子，她說她最愛桃花，那時候我和她一無所有。
如今，我的院子里開滿桃花，她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