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在，朕會在；就算神不會庇佑你，有朕一天朕也會庇佑你一天……”
為什么要庇佑她，在她已經承認了那些罪過的情況下？
是對她為他爭取時間的感激，還是因為想對付汪直而刻意的想去拉攏她？
朱見澈，你太小，你還不能成為她的庇護。你以后要面對的東西太多太多，你還是走不出于謙的陰影，你依然依賴于汪直的保護，除了一個虛名，你手上更無一兵一卒可用——你贏了這一次，付出了太大太大的代價，所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充當擺設的資格！
而她，在將來的將來，很可能也是你的大敵之一……
“陛——陛下。”抓住他的手，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比自己更緊張，冰冷的十指止不住的顫抖。站在這里，擋在她前面，面對二十九條人命的血海深仇——就算他擁有帝王身份的榮耀，也不能代替他內心的恐懼，更何況，他其實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敏兒？”騰出一只手來到汪敏的眼前，他試探性的搖了搖手，突然憤怒道：“你——真的看不見了？”
“沒，我只是——”
手狠狠的痛著，因為朱見澈憤怒的手勁，然而，良久的憤怒之后，卻是朱見澈深深的愧疚。“敏兒，都是因為朕是嗎？就那個時候，你是因為朕，傷了眼睛，是嗎？”
楊一清的身子再一次哆嗦了一下，他倉皇的后退了一步，更加的不知所措：“這不是真的，她是個妖女，怎么可能？”她是妖女，她應該十惡不赦欺君壞事做盡才對——害死他全家他必須除之而后快的人，她怎么可以是皇帝的大恩人呢？
猛地將汪敏的頭按向自己的懷里，朱見澈許諾說：“沒事，沒事的，就算你以后都看不見了，朕也絕不會嫌棄你。朕會好好照顧你的，朕一定會……”
為什么這么急于向她許諾？
汪敏歪著腦袋，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在這樣一個危急的時刻，得到了對于一個帝王來說，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思議的許諾：他要照顧她一輩子，僅僅因為她的眼睛受了傷。在這個時代，有多少人愿意為了皇帝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她不過是受了點傷，她甚至還不全是為了幫他……
他不笨的，不會將她的犧牲想的那么天真，可為什么，還要給她一個這么匪夷所思的承諾？
“陛下，若是今日，楊一清肯饒過奴婢一命，那么陛下可否許諾——”原來是這樣啊，她總算明白了朱見澈真正的意思。“楊一清，如果你今日肯放過我，肯不再找我報仇，我便可在陛下面前保你一命！”朱見澈，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為什么不好意思直接跟她說呢？還偏偏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話說得那么曖昧！
楊一清一驚，猛地搖頭后退：“我發過誓，我怎么可以放過你，我發過誓……”
“清兒！放肆，還不快快跪下求皇上恕罪！”在這里的所有人，除了楊一清本人，任誰都能聽得出汪敏這句話，名為為自己談條件，實際上就是故意在給楊一清留退路的，更何況是老謀深算的于謙？
此時此刻，楊一清早已經沒了殺汪敏的機會，他也根本就沒有資格再跟一個帝王談條件。現在，他早已抗旨，棄刀跟不棄刀，朱見澈都有足夠的借口殺了他。更何況，今日之事擺明就是朱見澈在偏袒汪敏——不殺楊一清，這事情就會泄露出去，到時候天下人都會以為他們的新皇帝是個愛徇私情是非不分之人！
在這種情況下，汪敏等于說是硬開了一條退路給他！
不理會朱見澈的詫異，汪敏再一次拿出誠意：“清兒，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還有一口氣你不愁沒有機會報仇，可你的命只有一條！”最重要的是，現在這情況，就算她不想反抗，他也沒機會殺了她……
“敏兒！”朱見澈想不到汪敏居然會這么費心就一個自己的仇人，甚至到罔顧自己性命的地步！
汪敏松開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僅僅一步的距離，便拉開了他們君與臣的界限。“陛下，奴婢命賤，承蒙陛下看得起，奴婢的命才能被拿到這里來討價還價！”她對楊一清是，陛下對尚銘是，尚銘對汪直也是——她的命，從來都是你們這些人討價還價的籌碼，從來都是，只不過是從一個人的手中轉向另外一個人的手中罷了……
“敏兒，你再說什么？”朱見澈想解釋，可卻也真的無話可解釋：“朕從來不覺得你的命賤，朕也不允許任何人認為你的命賤！”
什么人都不能這樣認為嗎？可是現在，連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怎么辦？
搖了搖頭，汪敏決定速戰速決，她打斷了朱見澈的解釋：“陛下，奴婢的眼睛，只是傷于意外。別說奴婢以后未必會瞎，就算奴婢以后真的瞎了，那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與尚公公無關……”
為什么你會這么愧疚？因為你也想明白了目前三足鼎立的重要性，就算再不甘心，你也不得不咬碎牙齒含血吞——尚銘殺不得，更不能讓面前的這兩個權臣再吞并尚銘的勢力！
為什么你要這么輕易的許諾？因為你沒想到，除了你的腿，她的眼睛居然也會傷成這樣——因為尚銘！她九死一生終于等到他的王者歸來，然而他既不能幫她逃脫汪直的魔爪，更不能為她向尚銘去討一個公道！
殺，既是不殺；不殺，即既是殺——留著尚銘在，這三股勢力就可以彼此牽制，他們要爭斗，就都要倒向你、依靠你、欺騙你。不知不覺間，你就會長大、壯大、直至真正的君臨天下——到那個時候，你想殺誰，不過就是一道圣旨……
而她，現在敢于站在這里，敢于跟他套取一個保證，也不過是憑借了朱見澈心里這點內疚。內疚自己眼看著別人將汪直的罪過都強加在她頭上，卻不能為她說上一句公道話；內疚自己明知道她在尚銘手中幾經生死，卻要將本屬于他的全部罪過抹殺……
朱見澈垂下眼睛，嘆了一口氣：“敏兒，你為什么要那么聰明？”本想瞞著她的，他怕她會不甘心，他怕她會覺得自己太現實。而然朱明的江山社稷全部都壓在他一人的肩上，他要考慮的很多很多，多到——
總是輪不到她……
“陛下，聰明又有什么不好？”淡淡的一笑，汪敏偏過頭對著楊一清：“清兒，放下刀，陛下已經答應赦你無罪。”聰明的人連欺騙都省了，她不會怨你，她甚至自己也想保住尚銘。聰明的人，最起碼不會庸人自擾，不會去麻煩別人。
因為她聰明的洞悉了你的意圖，所以她才能找到借口逼你放過楊一清——既然你連尚銘都肯放過了，看在她主動配合的份上，要你放過楊一清應該不算過分。
朱見澈點點頭，即使他知道汪敏看不見，他仍然選擇了避開汪敏的眼睛：“敏兒，父皇駕鶴西去，朕又不慎遭遇刺客傷勢垂危，尚公公救駕有功……”
好個救駕有功！
是她多事了，她匆匆趕來，就是怕你一時之間想不到好的借口給尚銘圓謊，卻沒想到你早就把謊言說的跟真的一樣……
“嗯，尚公公之所以會傷了奴婢，是因為奴婢自己粗心大意，尚公公審問奴婢也是為了保險起見……”哐當一聲，楊一清手中的長刀落地，他茫然的跪倒在地上——這宮廷中的世界，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復雜——復雜到他開始懷疑他剛剛的一切經歷都是在做夢，都從來沒有發生過！
“尚公公雖然重傷了奴婢，但他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奴婢沒有什么好怨的！”
看到了嗎，清兒？沒有人質，沒有拷問，沒有那口翻滾著熱浪的鐵鍋，也沒有城樓下那一片的廝殺——
沒有，都沒有，在天下這種大局里，什么東西都是渺小的，什么人命都是無關緊要的……
“敏兒，朕絕不負你……”的深明大義，居然能主動幫尚銘開脫到這種地步！
“這是奴婢分內的事。”她不是深明大義，她是明知不可為就不為，本來就辦不成的事情她又何必努力？
她只想做自己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