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獨衣城的鄉間窄道上,兩騎一前一后如風疾奔,夏池和楓燁心情極差,那些貪圖羽國高額賞銀的江湖人很是下了番功夫,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他們一個是云意初嫡傳弟子,一個則是他們夫婦至交之子,二人的畫像幾乎人人懷里都揣著,往星夜的一路上,截殺的,跟蹤的,暗地里下絆子的層出不窮,陷阱、迷魂香、毒藥、暗器搞得兩人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為了不暴露天門山,兩人耽擱了不少時間。
午膳十分,兩人低調入城,直奔瑞聚合客棧。進了門,尚未通報來歷,掌柜已堆笑迎上來:“夏公子、楓公子路上辛苦了,東家已吩咐小的為二位備好客房,這邊請。”
二人對視一眼抬步跟上。
行至清靜內院,夏池低聲道:“掌柜認得我倆?”
掌柜側頭笑而不答,徑自從臉上撕下張薄薄的面具,楓燁瞪大眼睛詫異道:“默霄伯伯!”
“可不就是我。”默霄拽著兩人邊走邊道:“我都在客棧里等你們好些日子了,軒轅暗主剛把追云騎凱旋的消息送來,閣主就吩咐我在客棧里等你們。”
閣主!夏池和楓燁錯以為默霄在說楚笑幽,兩人不約而同長舒了口氣。默霄看著他們的神情搖頭一嘆,還是等閣主自己告訴他們吧。
三人在冬院水井前站定,默霄解釋道:“這里是唯一能直達天門山頂的入口。”話落,他深深吸氣屏住呼吸,沖兩人打了個眼色旋即跳入井中。楓燁和夏池點點頭,緊跟著跳了下去。
游過長長的水道,穿過寒潭連通的鐘乳石窟,只見山腹內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石階如綢緞般蜿蜒而上,最高處,一道湖藍色影子衣袂飄飛。
“雪妹妹……”楓燁喃喃低語,緊接著提氣縱越疾奔,夏池跟在他身后,雙眸緊鎖雪夜模糊的身影綻出朵微笑。
雪夜愣愣看著他們越來越近,眼眶里突然就有了淚,是他們,真的是他們!
“夏哥哥!楓燁!”
楓燁心臟突得一跳,相伴這么多年,她很少叫他的名字,綽號倒是一堆一堆,沒一個好聽的,什么狗皮膏藥、饒舌男、瘋大蝦……此刻聽她喚“楓燁”,那清冷的聲音,憑空將這兩個字化作人間最美最美的景致,錯愕中,他雙頰泛起可疑的微紅。
當三人之間的距離已能清晰看到對方眉眼時,雪夜突然受驚般向后退了三步,楓燁還是楓燁,他沒變……夏哥哥卻……她顫抖的手緩緩攥緊,蹙眉望著夏池身后排山倒海涌來的鬼魂,五千只?一萬只?數不清……根本數不清……它們身著各式各樣的異族裝束,有的脖子里圍著染血狼毛,有的頭上插著鳥羽獸骨,猙獰的臉孔,仇視的眼眸,沖天的煞氣與怨氣幾乎讓她轉頭逃走。
她合起眼簾,方才聚積的淚水頃刻滑落,也對啊,為什么她早沒想到呢?夏哥哥去了戰場,他若不殺人就會被人殺,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沒有人比她感受得這般直接!
楓燁沖到雪夜身前:“雪妹妹,對不起!我回來晚了,這次我任你打、任你罵,絕不躲閃,絕不還口。楚姨呢?云叔呢?大家都在嗎?都好嗎!?”
雪夜抬眸注視楓燁片刻,目光緩緩轉向佇立在四丈開外的夏池,夏池欲言又止,眸中閃動的光芒復雜至極,愧疚、心疼、期待摻雜在一起。其實他是知道的,在銀槍刺進第一個神狼族士兵的胸膛時,他曾有一瞬遲疑,為了雪夜。
他怕,當他滿手血腥、滿身殺孽地靠近她時,她會抵觸、恐懼、排斥……但漫天的喊殺聲,擦著耳畔飛過的弩箭,倒下的兄弟,噴濺的鮮血輕易抹殺了他所有顧慮。
寂靜中,雪夜鼓足勇氣靠近三步,第四步,她卻不敢踏下去。怨念未散滯留人間的魂魄有好幾種,一種夙愿未了,所以盤桓在牽掛的人身旁;一種被人所害,帶著恨意跟隨仇人,但對不相干的人他們沒存歹心;而跟在夏池身后的這一種,除了私怨還有滅族之恨,其煞氣之強,恨意之烈超乎雪夜的想象。
夏池垂頭,慘淡一笑道:“原本我抱著一絲僥幸,沙場交兵,應生死無怨才對,看來……我想錯了。”
雪夜轉身:“先進去吧,或許我能慢慢習慣。”
拍開機關,呼嘯的冷風灌進山腹,雪夜提裙在前引路,楓燁看著不敢跟來的夏池挑挑眉,隨后略顯粗暴地將他拽上峰頂。
步入灼子軒,暫留天門山輔佐雪夜的元非迎上來道:“總算把你們等來了,閣主,臨近院落屬下已整理出來,可供兩位公子暫住。”
楓燁瞳孔緊縮,元非剛才那聲閣主無疑是對雪夜說的,那么楚姨呢?
站得較遠的夏池也忍不住躥前幾步:“雪夜,師母到底怎么了?”
雪夜轉身幽幽抬眸:“正如你們聽到的,我已接替娘成為洗劍閣之主。”頓了頓,她指指九重天禁地方向徑自落座,將雙親的近況和上津城內發生的所有事大略講述給二人聽。
待夏池和楓燁洞悉始末,楓燁坐下的椅子碎成了一堆木屑,他站起身恨恨道:“我就知道,云叔、楚姨絕不會刺殺羽帝,什么通敵叛國也是羽帝狹隘的栽贓!”
夏池緊緊抿著唇,攥拳的手指節發白,楓燁轉向夏池:“這樣一個卑鄙無恥沒人性的皇帝,你還要回去向他請罪?”
夏池盯著地面,低沉的聲音像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硬擠出來一般:“真不敢相信……陛下竟殘虐雪夜逼迫師母!”未曾親眼目睹,只聽雪夜平靜的敘述他已心如針扎,他從前沒有親人,不懂得感情,可現在對于他來說,云意初就像父親,楚笑幽就是母親,雪夜是他看著長大的妹妹,他們的痛苦,他感同身受!而羽帝和紫竹也從另一面戳痛了他,他眼中無比高大的統領何時變得如此不擇手段?曾讓他只能仰視的陛下何時變得如此胸襟狹隘?他沒辦法像楓燁那樣辱罵他們,心底的失望卻層層疊疊鋪開來,羽帝的初衷他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他會贊同,會容忍,這一次……陛下太過分了。
楓燁發泄夠了才轉向雪夜:“九重天我們能不能進去?我想去看看楚姨。”
雪夜緩緩搖頭:“不行,剛才我說過娘的狀況,她見到你們一定會很高興,但是……高興對于現在的娘來說……也是致命的。”
楓燁一呆,夏池劇震,對于一個人來說,連開心、高興、笑一笑都會致命,那該有多凄慘?
雪夜默默掃過他們疲憊的臉頰,還有那些深深淺淺沒有好全的傷痕:“夏哥哥、楓燁,你們沐浴過后小睡一會兒,晚上咱們一起用膳。元叔叔,麻煩你看看他們倆的傷,我去一趟九重天找江叔叔拿點傷藥,順便告訴爹這個好消息。”她起身遠遠繞開夏池,疑惑浮上心頭,楓燁也帶著傷,且看上去不比夏哥哥輕,為何夏哥哥身后煞氣沖天,楓燁身后卻干干凈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