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初步入灼子軒,這里是歷代閣主的居所,楚笑幽的童年、少年都在這里度過,雪夜住的那間屋子就是她曾經的臥室,所有陳設都透著她的氣息。他在門口呆站了半刻才舉步跨過門檻:“雪夜,你娘醒了。”
雪夜微怔,緊接著滑下床榻撲過來攥住云意初的手:“何時醒的,娘無礙了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江叔叔從不會讓大家失望……”她突然頓住,仰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云意初,短短十六日,爹好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前流光溢彩魅惑人心的眼眸灰撲撲一片,眼眶深深凹進一圈,雙頰慘白,頭發散亂披下,若非白日,雪夜甚至會懷疑他是不是一抹游魂。
“剛剛醒,你娘要見你,我們走吧。”云意初的聲音輕飄飄的,雪夜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點了點頭,出得灼子軒,雪夜只覺腳心一股寒氣直逼頭頂,她竟光著腳就跑了出來。偷眼再瞧云意初,一向細心的爹卻沒有發現……
雪夜蹙眉忍著,就這樣赤腳走進九重天內。這里是洗劍閣的禁地,每一任閣主都安葬在此處,繞過足有五丈高的劍柱,一棟孤零零的木屋佇立在懸崖邊,木屋左側,灰黃色巖石拼湊出一個天然的浴池,那水殷紅如血,水面上層層白氣籠罩,若浸浴其中,恐怕看不到三米外的事物。
云意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淡淡道:“你娘在樓內,每夜子時才入浴血池。”推開門,室內一覽無遺,簡單的陳設,簡單的布局,奇怪的是木屋內暖如晚春,雪峰頂嚴寒的空氣被徹底阻隔在外。
雪夜撲到床邊,急急抓住楚笑幽的手,她想柔柔喚她一聲,但看到床上人的樣子時,喉嚨不知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努力半晌卻發不出聲音。她遲疑著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干枯,確切的說……不止是手,楚笑幽整個人都瘦成了一把枯柴,輕薄羅裳似乎都會讓這樣一具身軀不堪重負。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僅僅十六天,無論爹還是娘,她都快認不出來了!
楚笑幽眼簾緩緩拉開,低如耳語的聲音擦過雪夜耳畔:“娘很好,別哭。”在她看來,能活著就已經很好很好,但對于雪夜和云意初來說,卻如墮入烈火,焚心,焚身。
雪夜哽咽點頭:“沒哭,我沒哭。”對,娘最愛看她笑,她唇角顫抖著拉出優美的弧度,但沒撐一刻,她便垂頭不敢再看楚笑幽,笑不出來,她真的沒辦法笑出來。
“水見,元非,書放。”楚笑幽目光轉向床尾立著的三人,雪夜這才注意到洗劍閣三大暗主都到齊了,三人齊齊應聲:“屬下在。”
楚笑幽緩了好幾口氣才繼續道:“我以閣主身份將雪夜托付給你們,即日起,我宣布退位,你們盡快安排雪夜繼任閣主,非常時期……一切從簡。”
三人同時正跪:“軒轅水見(元非、藍書放)謹遵閣主諭。”
“另外,沁空商盟……交予天音。”
雪夜呼吸一滯,不解望向楚笑幽:“娘,沁空商盟凝聚你和爹還有元叔叔他們多少心血,為什么要交給姓云的?”
楚笑幽極小幅度地搖搖頭:“雪夜,你也姓云。”
“可我不是上津城里那群姓云的!”
江重重按住雪夜的肩:“少主,閣主怎么吩咐便怎么做,若閣主稍稍一激動,恐怕……恐怕再也醒不過來。”
雪夜瞳孔緊縮,忙用力點頭:“娘,剛才是我不對,沁空商盟交給云天音無所謂,我沒有異議,完全沒有。”
楚笑幽合起眼簾:“雪夜,因為你我的詛咒,我總覺得虧欠那孩子,希望你能理解娘。”
“我理解……都理解……”
“你只是為安我的心罷了,我看得出。雪夜,娘要你一個承諾。”
“您說,我聽著呢。”
“我不恨羽帝,所以……無論娘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不許對羽帝出手,他始終是你伯父,不管你承認與否,他都是。為娘也好,為你爹也好,答應我。”
雪夜指甲刺入掌心,楚笑幽見她半晌不肯出聲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江重重連忙在她胸口和頸側扎了七針,繼而略帶怒意盯著雪夜:“少主!”
雪夜狠咬下唇:“好!我答應娘,有生之年,我絕不會拿劍指向羽帝,我的手絕不染他的血。”她頓了頓堅定望著楚笑幽:“但是,紫竹——我絕不放過。”
楚笑幽疲憊蹙眉:“罷了,隨你吧。不過,要加一個條件,若你能湊齊四個武功不遜你爹的高手,我便準你刺殺紫竹。”
雪夜重重點頭:“娘放心,我知道輕重,不會傻到沒殺了他反搭上自己,四人是么,我記下了。”
江重重插進來:“閣主,你實在不宜再說話了,來日方長,還有什么需要交代的,過十幾天再說也來得及。”
“再說一件就好。”
江重重眉頭緊鎖,偏頭無奈退開兩步。
“雪夜,娘對你說過蕩古峰機關的秘密還記得嗎?”
“記得,您傳授給我的醉影幻夕步可破除蕩古峰陣法,平常行走時的八十一步對應醉影幻夕步的一個方位,多踏一步、少踏一步,或方位錯了,立時便有喪命的危險,娘,我說的可有遺漏。”
楚笑幽唇角微微牽起:“沒錯。娘的身體恐怕再也離不開九重天了,他日龍君鳳主成婚,你帶他們去取破蒼卷,還有龍息鳳骨珠,千萬收好,它是鑰匙。”
云意初坐在床頭輕輕拂開她額前碎發:“亂說什么,咱們不是約好,翻過年再去琴子湖吃魚泛舟么,我和你的約定,什么時候不作數過?再者,現在你交代雪夜這些,不覺得太早,聽話……別勞神了。”
楚笑幽低低嘆息,此刻的她連嘆息都沒有一絲重量,她偏開頭合起眼簾:“妖精,無需騙我,十年……二十年……或許更長,我都離不開血池,離不開禁地,跟被囚禁起來一樣。”
“不打緊,我陪你。”
楚笑幽眸中掠過一絲悵然:“我明白,但你如果繼續不要性命地渡真氣給我,我會命水見他們把你扔出九重天,再也不許進來。”
云意初目光直射向江重重,江重重連忙擺手:“我可沒多嘴,公子若照照鏡子便知閣主為何會猜到了。”
云意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沖妻子抱歉一笑:“以后我會量力而為,再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江重重長長松了口氣,也只有閣主能攔住公子,若她不勸,閣主還死不了,公子卻熬不過下個月,必將真氣耗盡,最終虛弱而亡。可話說回來,要不是公子豁上性命,將精純的內力整夜整夜輸入閣主體內,閣主根本不可能這么快醒轉,十六天啊……他光在旁邊看著都滿身冷汗……生怕下一刻公子就會倒下,也不知這個男人的身體是用什么做的,竟然此刻還能安然坐在這里,簡直就是奇跡。
他略略出神的片刻工夫,楚笑幽已吩咐水見帶雪夜離開,雪夜很想多留一會兒,哪怕看著娘的睡容也好,但楚笑幽頗為嚴厲地對她說:“雪夜,你除了是我的女兒,也是即將繼位的閣主,去吧,你有太多東西要學。”
雪夜委屈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咬牙走出木屋。
楚笑幽望著她的背影全身發抖:“對不起雪夜,我這個娘太不稱職,你還那么小……卻要替我背起責任……對不起,原諒娘……”
江重重大驚失色:“閣主!靜心凝神,我囑咐你的全忘了嗎!不可怒,不可喜,不可悲,不可憂!”他還沒喊完,瑞王當機立斷點了楚笑幽昏睡穴,兩人擦去冷汗對視一眼,江重重搖頭望向門口嘆道:“看來以后閣主連少主都不能多見,唯有無心才能活下去。”
江重重一時感慨,老天究竟太公平還是太不公?!他突然記起那個叫孟途的少年,五年前,他被閣主拖出草廬,因此遭了一劫,心脈受損;五年后,閣主傷在同一處,這算是清還嗎?但雪夜何其無辜……用情至深不惜賭上性命的公子又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