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聽見鐵器敲打的聲音,清脆緩慢,很有規律。他在心里默默念,數到第三十五聲的時候,馬車經過了一塊凸起,車廂有輕微的震動。
他顫了一下,隨即摸動著車廂內壁,穩住了身體。
但是眼前依舊很黑。
他眼睛上早被田廣蒙上了一層黑布,末尾扎得很緊,讓他看不見東西。本來他還堵田廣不肯真心合作來著,但那小老頭只是嘿嘿的笑:“爺就甭為難小的了,公子蟄居東南這許多年,事情還沒成之前,當真不能讓人知道什么來。”他本想反駁,但是看見姬籬冷靜的眼神,忍住了,沒有開口。
旁邊有輕淺的呼吸聲,平緩淡定,廿三抿抿唇,“主子?”
“不必擔心,我還在。”
耳邊傳來姬籬低沉的聲音,廿三聽了,心緒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下來。
但是路途漫漫,他們一路上只能夠聽見馬車駛過青石板地面的聲音,一層一層的重復下去,單調無聊。
而在這樣的寂寞聲音里,腦子里面就會無法控制的胡思亂想,把各種可怖害怕的場景通通在心里過一次,沒有緩解半點“旅途”的勞累,反倒讓自己越發感到害怕。
廿三現今就是這樣的狀態,他繼續默念,念到四十一的時候,又有些忍不住:“主子?”
姬籬聲音依舊平緩低沉,帶著令人靜心的力量,“不要擔心,就快到了,想些開心的事情才是。”
廿三聽了,便勉力使得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
再一次從頭開始數,計到二十三的時候,馬車顛簸了一下,停了下來,廿三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氣。
有人(力道不像田廣)拉著他們下了馬車,摘掉蒙住他們眼睛的黑布。
面前是一個兩進的小宅子,影壁大片留白,只左側下角飛飛揚揚的寫了一個“韓”字,姬籬的面上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韓裕在庭院里擺了桌椅板凳,中間圍了烤爐,看見他們兩個被引著進來,度他們面上的神色,笑道:“兩位倒是好心性,這樣一路過來,神色卻是半分都沒有變。”
姬籬笑道:“若論心性,當比不上韓家公子,能夠忍辱在楚越地待上這么多年,心性不可謂不堅毅,玉之佩服。”
韓裕哈哈大笑,請他們坐下。
旁邊的隨侍退下去,韓裕和姬籬相對而坐,廿三坐在稍微遠些的地方,正襟危坐,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這邊。
韓裕上下打量姬籬好一會兒,“我一直當我今日要迎來的應該是二皇子姬越,卻沒有想到是平素不問聲色的三皇子殿下。”
姬籬微微一笑,“抬舉。”他嘴角的弧度很明顯,“我本來也一直當我要見的是楊家人,他們在東南部署廣大,本身又掌握著戶部,當時管著整個衛國的財路,要是想要在東南一帶留下命脈和財源來,委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卻沒有想到是掌握著兵權的韓家。”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但卻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起為什么能夠在當初那場變故里保持命脈下來的根源。
韓裕邀姬籬飲茶,是上好的雪山銀針,但姬籬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他心中存著事情,所以多少有些不安心。
韓裕見了,笑道:“倒是少有人能對屬下做到你這一步。”
姬籬微微一笑,“蘇信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個單純的屬下,我們自小就是一起長大的,關系自然不是別人可比。何況他一片拳拳真心,就是不能等量回報,至少也應該有所掛牽。”
韓裕有些感悟的點了點頭,“你倒是個重情義的。”言語間彷佛有些別樣情緒,但這樣的情緒也不過一瞬,他隨后道:“當初的五大家族現今零落到只剩下咱們兩家,但敵人卻都是一樣的,你肯定明白我的想法,否則你也不會輕易跟著田廣到這里來。”
姬籬點頭,“不錯,我知道我們是可以結成同一戰線的朋友,但是我心中尚有疑惑。”
“你想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
姬籬笑著點了頭。
“倒也不見得你非得全部展現出來,但是我想,既然你們有心合作,至少也應該拿出來一些誠意。”
“這是自然。”韓裕笑道,“但是實際上你心中也在懷疑,韓家究竟有什么樣的資本能夠和你們蘇家談合作?畢竟這么多年一直是蘇顧兩家占據了江南之地,官商都已經沒了別人可以容身的位置,跟韓家合作又能得到什么樣的利益?對不對?”
“當然。”
韓裕笑道:“這是自然,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總要掂量掂量才敢下口,否則萬一入腹才發現那實則是個秤砣,一沉到底,拖了后腿又怎么辦。所以我早就準備了我的誠意。”
他伸手往外面招了招,走進來一個面目清爽的少年。
姬籬挑了挑眉。
“不錯,蘇顧兩家早就占據了楚越地,但這并不說明別的勢力就一點都滲透不進去了。”
他拍了拍手,那少年便柔行向姬籬這邊過來,面上有著柔弱神色,風采竟是一點不輸女子。姬籬面色如常,卻伸出手將他推遠,笑道:“韓公子大概會錯了意,雖則我一貫留戀楚館,但卻對男風沒半點興趣。”
韓裕玩味的看了他一眼,給那少年使了個顏色,笑道:“是家人不懂規矩了。這少年是桃色閣的頭牌。”
衛國貴公子里其實有不少大愛分桃的人,有這樣的需求,就必然有這樣的市場。桃色閣就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地界兒。
姬籬在韓裕的面上打了個轉兒,“原來是劍走偏鋒,韓公子倒是有個好心思。”
正統的市場被蘇家獨占,韓家就只要劍走偏門,從楚館賭坊之類的地方入手。
但是姬籬還是挑了眉,“公子應該還有依仗才是。”
韓裕笑道:“跟聰明人說話,從來最輕松也最累,三殿下無愧是個聰明人。”
姬籬有禮的點了點頭,沒有開口。
“不錯,我還有依仗。”
韓裕道:“蘇顧兩家爭的是整個東南,但是韓家從來不是這樣的心思。一則是當初的財力尚不足以支撐如此,二則是韓家只記得顧家曾經的所作所為,所以立下的志愿從來只是扳倒顧家。”
他對姬籬笑道:“所以我從來布局不在名利財寶,我只緊盯著顧家的所作所為,這么多年,這么多代的層層傳遞下來,我想,整個衛國,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顧家了。”
姬籬這才露出來來此的第一個真心笑容,淡淡地道了句:“好。”
兩人再度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