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宛珠從未想過，碧涼閣里竟是這般狼狽情景。桌椅一概被掀翻，滿地的碎瓷片行頭戲服亂七八糟攪合在一起，污漬滿場。戲臺子已經(jīng)被砸得差不多了，整個前場唯有高高的天井還維持著原貌，上面勾畫的精美圖案能看出此處之前的精致繁華。宛珠的心跳得厲害，在一瞬間短暫的迷茫之后，她匆忙跑向后臺，到處就只有她的腳步聲，回蕩在空空如也的戲場里。正該是票友們進(jìn)場的時候，如今一片死寂。
當(dāng)她跑進(jìn)后臺的時候，幾乎被眼前的景象嚇住。戲班子的人老老實(shí)實(shí)蹲在一起，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低垂的頭顱讓人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唯有瑟瑟發(fā)抖的衣襟透露出緊張不安。葉碧涼趴在屋中間冰涼的地面上，側(cè)臉上隱隱看得到青紫，頭邊還有一攤暗紅的血。一個中年人安然坐在椅子上吹吹茶杯里的熱水，還不失淡定的喝上幾口茶，旁邊立著幾個面容冰冷的黑衣人。
宛珠急忙奔向一動不動的葉碧涼，費(fèi)力的將她扶起：“葉老板，你怎么了？”當(dāng)她看清楚眼前人的時候，心頭的震撼無以復(fù)加。葉碧涼的兩頰腫得高聳，鼻子和嘴里流出的血液已經(jīng)干涸，暗紅的血漬糊在人中和脖子上，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受得傷，整個人已被打得面目全非，樣子甚為可怖。宛珠驚叫一聲，幾乎不敢動，怕傷了懷中的葉碧涼。
“你來了？”喝茶的中年人放下杯子，低沉的嗓音底氣頗足。宛珠含淚抬起頭，慢慢的看向他。“云小姐，你終是肯來了。”男人掃掃衣褂邊，站起身來走到宛珠身邊。
“是你干的？”那男人聽到宛珠冰冷的聲音，竟然呵呵笑起來。云宛珠怒目而視，沉聲質(zhì)問：“你笑什么？”“云小姐，我說過，我好意勸您的時候，您就應(yīng)該去。”
“原來是你？！”宛珠心中一亮，記憶中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心里也有了幾分明白。
“你來找我便罷，關(guān)葉老板他們什么事？”
男人臉上掛著笑，語聲平靜：“云小姐，葉老板說了，她把你放跑了。你說你人都跑了，我還能找誰說去。我們老板昨日親自登門送上重禮，那是信任葉老板人品，誰曉得她是個耍人玩的主。那還能怪我們不客氣？不過話說回來，有了這個局面，都是因為您不識別抬舉。早知當(dāng)初，何必現(xiàn)在。”
云宛珠冰冷的眼神落在男人身上，平靜問道：“你想怎么樣？”那男人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這就對了。很簡單，就是要云小姐給個面子，吃頓飯而已。”
“好，我去。”宛珠沒有一絲猶豫。“不過你要放了這些人，不許再為難他們。”“只要您去了，那是自然的。”
云宛珠看著門口的男人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剛要出去，忽聞葉碧涼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呼喚：“不可！”宛珠見她醒轉(zhuǎn)，上前關(guān)切的扶起她。
葉碧涼直盯著宛珠的雙眸里全是悲傷與憤懣，宛珠安慰的摸摸她的背。葉碧涼忽然抓住她手掌，力氣大得驚人：“你不要去，不要去。”她看向門口的男子：“幾位大爺，我求求你們，發(fā)點(diǎn)善心。別禍害了這個好人。而且云姑娘不是我戲班子的人，你們沒資格這樣對她。”男人冷哼一聲，不屑的看著葉碧涼：“不去也成。你愿意拿這上上下下幾十口的命來賭，我們不介意。”
“別說了。”宛珠斬釘截鐵的打斷他，姜嵐年實(shí)在憋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花白的胡須上隱隱有幾抹嫣紅。宛珠覺得眼眶發(fā)熱，趕緊壓下這脆弱，盡量平靜的說：“姜師父，對不住。煩您好好照顧葉老板。”宛珠也不看葉碧涼的臉，輕輕將她放下，義無返顧的轉(zhuǎn)頭跟著這群黑衣人離開。
看著宛珠的背影消失不見，葉碧涼的眼淚止不住的淌過太陽穴，和地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姜嵐年老淚縱橫，悲嘆一聲，和眾人將不能動彈的葉碧涼抬到屋里。
杜牧鏞正和顧青軒聊得快活，忽有人報，說他的貼身手下龍三懷來找。這龍三懷外號“鐵刃書生”，此人面熱心冷，外表儒雅行事狠戾，曾被杜牧鏞從上海灘的癟三械斗里救下一條命，從此之后為其所用，也是出了名的忠仆。杜牧鏞有了要事棘手事，龍三懷肯定是他的殺手锏。這當(dāng)口他來找，肯定是所辦的事情有了眉目。杜牧鏞和顧青軒打了個招呼便出去見人。龍三懷和他小聲交談幾句，杜牧鏞立刻返回，急匆匆和顧青軒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小青鸞到了樂美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整個上海灘華燈初上，衣著考究的太太老爺們出出進(jìn)進(jìn)，門簾旁邊迎客的侍應(yīng)生衣著整齊，時不時彬彬有禮的打個招呼，站在這般浮華世界的邊上，小青鸞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有點(diǎn)心虛。
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后，丘長生終于注意到了這位呆立在門口的小姑娘，他瞅著一個沒有客人進(jìn)出的當(dāng)口，走到小青鸞旁邊和藹的問道：“小妹妹，要進(jìn)去吃飯嗎？”小青鸞怯生生的看著他，微微搖搖頭。丘長生見她臟兮兮的小臉和衣服，知道定是被這里的聲勢震住，便親切的伸手摸摸她頭：“你是在等人吧。這邊客人多車馬多小偷也多，你要小心一點(diǎn)，多看看路，最好上那邊等，比較安全。”
“這里需要一個人迎賓。”丘長生回頭一瞧，沈含玉正站在門口，沖屋里的侍應(yīng)生示意。他急忙趕回去，沈含玉見了他，皺起眉頭：“你去做什么了？”丘長生剛要說話，小青鸞驚喜的跑到沈含玉跟前，指著他甜甜笑道：“哎呀，小哥哥，我認(rèn)得你。”沈含玉看著小青鸞的臉好一會兒，慢慢回想起她來：“哦，是。我見過你。”小青鸞不住的點(diǎn)頭：“真巧呢。”沈含玉淡淡一笑，簡短的打了個招呼：“我已經(jīng)下班了，你有事就先忙自己的吧。”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小青鸞追著跑到他身前攔住。
沈含玉有點(diǎn)驚訝，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怎么，你找我有事？”小青鸞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沈含玉皺著眉頭瞥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并沒有出聲阻止。
“小哥哥，你在這里上班？”沈含玉點(diǎn)點(diǎn)頭。“太好了，我想求你幫個忙。”沈含玉看看表，晚上要回本家吃飯，但時間還算可以，便示意小青鸞繼續(xù)往下說。“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進(jìn)去把宛姐姐叫出來？”聽到她口中的“宛姐姐”，沈含玉的眼神變得認(rèn)真，星目被霓虹映射出兩個漆黑明亮的焦點(diǎn)，看得小青鸞不自覺的紅了臉：“你是來找她的？”小青鸞點(diǎn)點(diǎn)頭。
沈含玉略一思索，臉上掛著笑：“她現(xiàn)在下班了。你有何事，告訴我就好了，我去跟她說。”小青鸞難掩失望：“啊？又不在？我的老天爺，怎么找宛姐姐這樣難。那小哥哥知道宛姐姐住在哪嗎？”見她回避自己的問題，沈含玉抱著肩膀挑挑眉：“不知道。她都沒說過。”小青鸞一跺腳，幾乎捶胸頓足。
沈含玉隨即誠懇的說：“沒關(guān)系，你可以在這等，她明天也許來上班，這家餐館白天黑夜都不打烊，大晚上也燈火通明的，你就在這等她來，我和這里管事的說說好話，幫你留個好地方。何如？”
“不成！晚上不回去，我?guī)煾笗⒘宋摇！毙∏帑[激動的打斷了沈含玉。他認(rèn)真觀察著她的表情，試探的問道：“這樣，那就沒辦法了。你很急嗎？明天再來不就好了？”小青鸞苦著臉：“很急，我?guī)煾刚f這件事很急，讓我快點(diǎn)。可是這都出來一整天了，也沒找到人。我沒合計會耽誤這么久。而且我?guī)煾竻柡χ兀粑椰F(xiàn)在回去了，事沒辦成，她肯定要失望。可是若是晚上不回去，以師父那個急性子，肯定要帶著所有人滿城的找我。”
沈含玉看著遠(yuǎn)方簡短思索一下道：“也許我能幫到你，跟我上車吧。”
沈含玉不發(fā)一語的開著車，小青鸞瞅瞅車窗外頭，滿腹疑惑：“你要上哪去啊小哥哥？”“碧涼閣。”聽到這個答案之后她嚇了一跳：“什么？去那干什么？我還沒找到人呢。”沈含玉淡然道：“你不必怕，到地方了就在車?yán)锏任摇Ｈ宋視诮裢砭蛶湍阏业剑谀侵拔蚁热ズ湍銕煾刚務(wù)劇！毙∏帑[有點(diǎn)害怕的看著沈含玉的側(cè)顏，小聲哀求：“你別去行么？”沈含玉沉默著繼續(xù)開了一會兒，隨便找了個地方停了車：“不去也行，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急著找她。”小青鸞低著頭猶豫不決。“你不說我一會兒也會知道，我去親自問你師父。”“別別別，”小青鸞忙阻止他，捏起自己衣裳的一角：“我?guī)煾缸蛱焐衩刭赓獾膶懥朔庑牛屛医唤o姐姐。”沈含玉看著她，伸出手來。“做什么？我不能給你看。那是師父寫給姐姐的，再說我都告訴你我為什么要找她了。”沈含玉依然不說話，眼里閃著威脅的光芒。小青鸞挫敗的低下頭，低頭費(fèi)力的咬斷衣服上的線頭，拆出一個紙卷來，沒好氣的交到沈含玉手里。
沈含玉展開信紙：“宛珠：我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解散戲班子。上海灘從此再無碧涼閣，你也不必再來上班了。承蒙你照顧，碧涼此處不贅述你的好。今生已歷死別，不愿再受生離之苦，所以萬萬不要來告別。不如就此瀟灑別過，各自的恩情銘刻于心便好。今生若有緣，也許后會有期。
－－－－葉碧涼”
沈含玉看著這封簡短的信，疑云壓心。葉碧涼大經(jīng)意的叫這個小青鸞跑斷肉腳，難道就是要送上這寥寥幾語嗎。這信寫得頗為涼薄，可是事卻辦得有情有義有始有終，這其中的古怪實(shí)在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