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華是在宴會前召見的鄭方信,此人五十歲出頭,圓盤臉,濃眉長眼,額上刻著好幾條粗粗的皺紋,古銅色皮膚,下巴上留著一撮小胡子,不高不矮,身體健壯,既不顯臃腫也不顯瘦,看上去十分穩重,是個善于應酬的角色。
他恭恭敬敬的向古清華磕頭,表示自己主人二公主近來傷風,身子不適,無法出門,聽聞陛下來此,故派遣他前來拜見,一則全君臣之禮,二則盡姊妹之宜,說畢呈上禮物單子,古清華接過掃了一眼,有六匹南疆特有的五彩璀璨織錦布、桂圓大小的一匣珍珠、高達四尺的一對紅珊瑚、幾盈尺金黃潤澤一對蜜蠟佛手、一尊紫檀彌勒佛、一對兩尺來長紫檀嵌白玉紅藍寶石如意、還有一些南方特有的水果如龍眼、荔枝、芒果、菠蘿、揚眉、桃、木瓜、香蕉、菠蘿蜜等干果果脯及竹筍干各種菇類菌類干等干菜和海貝海產海菜等干貨。
古清華將禮單輕合隨意擱在一旁,微笑著命鄭方信平身,然后微微蹙眉,問道:“二皇姐的身子不要緊吧?不如,朕讓隨行御醫同你回去給她瞧瞧?二皇姐年紀還輕,若是耽擱成了大病,豈不糟糕?”
“奴才替二公主謝陛下隆恩!”鄭方信愣了一愣,婉言拒道:“公主府的大夫勉強可用,對公主的身體也較為了解,不敢輕易勞動御醫。況且,二公主雖出不了門,亦非大病,謝陛下關心!”
古清華面色沉靜如水盯著他,半響輕輕一笑,由衷嘆道:“二皇姐她不會不想見朕吧?朕不明白,是否哪里曾得罪了她?”
“陛下!”古清華如此直言不諱,倒叫鄭方信一時錯愕,心下大吃一驚,慌忙跪下,向上磕頭道:“陛下此言折煞奴才了!陛下與二公主乃同胞姐妹,二公主確實病了,她——”
“罷了!”古清華擺擺手打斷了他,笑道:“二皇姐既不想來,朕也沒有法子;你既不肯說,朕亦不逼你。你回去之后,將朕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二公主,再告訴她一句話,無論她怎么想,在朕的心里,朕一直當她是姐姐,從來都不曾變過!如今除了大皇姐的兒子耀之,朕只有她一個親人了!告訴她,朕在翟鳳城隨時歡迎她回去,只要她想!”
“是……”鄭方信低低回答,聲音里透出些不安,滿肚子打好的腹稿到了此時一句也用不上。
“你說二公主身子不舒服,”古清華沉吟著,扭頭吩咐蘇姑姑:“去隨行太醫處瞧瞧,撿些滋補珍貴藥材讓鄭管家給二皇姐帶回去!”
蘇姑姑領命而去。
“奴才替二公主謝陛下!”鄭方信又俯首。
“起來吧!”古清華擺擺手,道:“朕送東西給自己的姐姐,這是朕的心意,也是朕該做的,用不著你替她謝。”說畢又道:“既然二皇姐身子不適,你身為公主府管家倒不好離府太久的,今晚好生休息,明日一早你便啟程吧!”
這就是說,宴會什么的都不用他參加了。鄭方信愣了愣,心中突然有點失落,腦子也有些糊涂起來,鬧不明白古清華對二公主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如果說她不看重二公主就不會這般和顏悅色還賜東西,若說她看重二公主,為何不允她所遣來使參加宴會?
“是,陛下。”鄭方信嘴動了動,終于什么也沒說,磕了個頭恭恭敬敬答應一聲。古清華再跟他隨口說了幾句,便命退下。
看著鄭方信退下,古清華又捏起那份禮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細細的牙咬著唇不語。
她不禁抬頭望著前方,目光仿佛要跨越時空,直至她那二皇姐古清霜身上: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蘇浚……”古清華起身,輕輕呼喚。
蘇浚從屏風后轉出來,來到她的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帶著她去到一旁坐下,安慰道:“陛下別擔心,也許,二公主仍在觀望。”
“觀望?”古清華感覺腦袋都大了,她扶了扶額,閉著眼睛思索一陣,突然睜開,沒好氣道:“她能觀望什么?是觀望朕和議政王孰優孰劣嗎?”
她明明也是古氏一族,而且明明也看到了古清華對古清奇遺子、對古氏族人的態度,她還想觀望什么?她總不至于那么糊涂想投靠議政王吧?
古清華越想越覺心里沒底!
她只有在心底苦笑:古家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心眼多!
蘇浚想了想,道:“也許,咱們該先弄清楚,二公主當年為何要離開翟鳳城鎮守南疆。”
古清華睜大了眼睛,頓時如醍醐灌頂,她不由跺腳,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說呢!”
是的,也許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一直以來,她都本末倒置了!只顧著去琢磨古清霜為何不肯見她、不肯回宮,而沒想過先想想她為何離宮!
“陛下,臣夫突然想起今日約了天南兄下棋,臣夫去他那兒看看。”蘇浚說著起身,他深知古清華雷厲風行說干就干的作風。
古清華會心一笑,道:“那你先去吧,等有事朕再叫你!”
古清霜離開皇宮抵死不肯再踏回一步,其中必有隱情,且屬于不宜為外人道的皇室隱情,他二人都想到,除了蘇姑姑,恐怕再無人知曉其中內幕,古清華要問蘇姑姑話,蘇浚在旁邊自然多有不宜。而她又是個說干就干的脾氣,心中有事哪里留得到明日?
古清華揚聲便叫蘇姑姑、湘琳
,一起進了小小的一間偏殿,推開窗,便可見山石點綴的如花美景。
“蘇姑姑,當年,二皇姐為何會離開翟鳳城?”古清華向來不喜歡廢話。
蘇姑姑怔了一怔,道:“聽說,是南疆蠻人發生叛亂,二公主請命出征,后來,便駐扎南陽。”
“你知道朕問的不是這個,”古清華微微蹙眉,對蘇姑姑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態度很不滿意。“朕問的是,二皇姐和母皇之間是否發生了什么事,二皇姐這才遠離都城,再也不肯回去,甚至,連朕都不愿意見!”
“陛下!”蘇姑姑臉色微變跪了下去,俯首道:“此事緣由,奴婢亦不清楚!請陛下恕罪!”
古清華和湘琳相互交換一個眼神,都是一愣。
“你不清楚?”古清華的聲音中掩飾不住的失望,擺擺手讓她起來,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原來連你也不知道!唉,那就更沒人知道了!二皇姐這般對朕,朕總覺得她是有什么難以解開的心結,可惜,朕一無所知,這個心結,怕是解不開了!也許今生今世,也見不到二皇姐了!”
蘇姑姑見她神色失望凄然,語氣傷感,忍不住心底也難過起來,她們都是先帝的女兒啊,她又何嘗愿意看到她們如此這般!
“陛下,”蘇姑姑想了想,復又開口:“此事緣由,奴婢當真不知,不過,奴婢可以把奴婢知曉的都告訴陛下。陛下聰慧,沒準會想到什么。”
“既如此,你便說來。”古清華心頭略定,原來當年果然發生過某些事情!她相信蘇姑姑不會騙她,她說不知道就一定是不知道,古清華有些發愁:連先帝最寵信的蘇姑姑都不知曉其中緣由,那么,還能有誰知曉?而且由此可見,此中緣由有多么要緊……
蘇姑姑吐了口氣,緩緩道:“二公主當年嫁過人,陛下該是知曉?”
古清華點點頭。
“二公主自幼習武,性子豪邁爽快,喜愛在宮外游走,結交朋友,與大公主是不同的。就連駙馬,也是她自己找的。”
蘇姑姑說到這里望了古清華一眼,繼續道:“奴婢還記得,那年二公主只有十六歲,也是三四月的時候,她突然回宮,請求先帝賜婚。先帝一直為她的婚事頭疼,見她請命也顧不得訓斥女兒家不知禮數,忙問她看中的是哪家公子,不料,二公主看中的竟是一位無父無母的孤兒,還是個無家可歸四處漂泊的行腳醫生。這樣的人怎能做皇家的女婿?先帝自然是不肯的,說什么也不同意這門親事,還將二公主軟禁在宮中。”
“二皇姐行事,果然驚世駭俗。”古清華輕嘆,心底不禁對她好生佩服,想那現代,小小一個豪門都對子女的結婚對象挑鼻子挑眼睛橫看豎看的,何況于古代的皇家?二公主居然還敢向母皇請求賜婚,真正是——“后來怎么樣了?二皇姐怎么逼得母皇答應的?”
蘇姑姑道:“二公主素來性子執拗,行走江湖閱歷豐富,見識廣闊,是個極有主意的,豈肯輕易更改?奴婢記得,那時先帝大怒,皇夫和太女——大公主苦口婆心也不知勸了她多少回,二公主統統不為所動,也不甘心被先帝軟禁宮中,幾次三番的設法逃走,都被羽林軍給攔下了。先帝大怒,便將她囚禁,揚言即使囚禁她一輩子也絕對不會讓她嫁給一個江湖郎中。二公主眼見逃走無望,便開始絕食相抗,先帝氣得要命,將她狠狠罵了一頓,并且說,若是她再絕食的話,就把那叫楊玄青的江湖郎中千刀萬剮,剮個三天三夜!二公主氣得臉色發白、身子發抖,卻依然不肯就范,只說,如果先帝真那么做的話,她會恨她,永永遠遠的恨她,當著先帝的面,二公主摔碎瓷碗,撿了碎片就要割腕,坦言既然母皇如此狠心,他們生不能在一起到地府相聚卻也不錯,先帝氣得,當即就暈了過去。”
古清華聽了又是心驚膽戰又覺有些好笑:先帝想必也是心疼女兒的吧?不然,二公主再怎么威脅她都沒有用!她也是聰明的,那種情況下,暈過去是最好的辦法,省去了多少兩下僵持的尷尬!
“事有湊巧,后來清江一帶發生洪災,那位姓楊的郎中配合當時清江縣的楊縣令救治災民,防止了瘟疫擴散,活人無數,獲得朝廷嘉獎,楊縣令膝下無子,又將他認為義子。后來,皇夫和大公主再三求情,二公主許是得了皇夫吩咐,也沒那么硬氣了,先帝有了臺階下,便也順水推舟,默認了這門親事。第二年,二公主便與楊駙馬成親,公主府就在城南金明坊一帶。她二人,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二公主與駙馬爺婚后十分恩愛,翟鳳城中無人不稱、無人不贊的,駙馬雖封了都尉,不過是個閑職,他與二公主依然如從前般逍遙山水間度日,偶爾與太醫院御醫們切磋一二。據說,駙馬爺醫術甚是高明,太醫院的御醫們對他十分贊賞,有時候遇上什么疑難雜癥反而向她請教,漸漸的,駙馬爺的名聲便在翟鳳城中傳了開去。二公主又是個性子十分爽朗不拘小節的,偶爾有達官貴人上門請求駙馬治病,二公主非但不以為意反而十分高興驕傲,駙馬爺也并不因為尚了公主而高人一等,有求必應,有時還出錢出藥替窮人治病,這樣,二公主和駙馬爺的名聲傳得更高更遠,真正是人人敬仰。”
“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兩年之后一天夜里,先帝突然派人宣駙馬爺進宮,不知在密室里問了他什么,后來,駙馬爺再也沒有出來。二公主第二天天剛亮便進宮求見先帝,問駙馬何在?先帝卻說昨晚問完話之后已經讓駙馬爺離開了,并不知駙馬何在。二公主當然不肯信,先帝亦堅持自己的說法,母女兩人當即便吵了起來,二公主氣得要搜宮,先帝當然不許,將她訓斥了一頓命人趕出宮去。二公主不肯罷休,明察暗訪,兩個月之后,終于讓她查到了什么,她怒氣沖沖再次進宮,母女二人在書房中大吵了一架,二公主含淚憤憤而去,隨即前往皇夫宮中拜別皇夫,坦言從此再也不踏入皇宮一步,后來,奴婢便聽聞公主府所有仆役均被遣散,二公主一把火將府邸燒了個干凈,從此,再無所蹤。”
“那,二皇姐又是怎么到的南陽?”古清華覺得,越聽事情反倒變得越復雜了,非但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反倒又添了一肚子的疑惑。
皇室辛密,原來知曉的并無一個外人!
蘇姑姑搖搖頭,嘆道:“這個,奴婢也不甚清楚。二公主離開翟鳳城后,好像,是兩年之后,云游至南疆,恰好此處南蠻作亂,朝廷派兵圍剿,二公主也不知怎的加入了進來,打敗了南蠻,先帝得報后,索性將南陽郡作為二公主的封地,命她鎮守于此,二公主居然也領命了,于是一直在此居住至今,這些年,她果然從未回過翟鳳城,連信也沒給先帝去過一封,先帝駕崩時,也僅僅遣使吊唁而已,唉!”蘇姑姑長嘆一聲,想起她母女之間恩恩怨怨,忍不住心中傷感,鼻中發酸,眼眶也微微泛起了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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