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宋曉醒來,許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懨懨地不想動彈,還是掙扎著下了床。停綠經(jīng)昨日一事,謹言慎行許多,不再同平日一般說笑。
沉悶地用完早餐,金枝也沒有醒來。宋曉琢磨著要不要再去出逛逛散散心。這時忽然聽到院中下人來報:“宮里宣旨的公公來了。”
她忙起身出去,前院中人已跪了一地。
“圣上口諭,請金枝公主接旨!”一個紫衣太監(jiān)高聲說道。
宋曉忙跪下道:“兒臣恭聽圣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幸虧早有準備,金枝曾為她講過基本的禮儀,動作雖不免有些生硬,但并無失禮之處。
只聽那公公道:“圣上口諭,金枝公主明日入宮靚見!”
宋曉道:“兒臣接旨!”
起身時那公公笑嘻嘻地看過來,宋曉會意,一個眼色,便有人呈上黑漆小盤,襯著那兩錠金子顯得分外黃噔噔的討人喜歡。
因前幾日病時皇上也曾著這位來賜過一回藥,宋曉認得他姓羅,便將當日金枝教的話又說了一遍:“有勞羅公公,幾個茶錢,請勿推辭。”
羅公公一面笑著“這怎么使得,公主客氣”,一面手腳利落,衣袖一掃,那金子便落了袋,手法精妙讓人嘆為觀止。
宋曉道:“羅公公,父皇還有沒有說什么?”
羅公公眼角笑成朵ju花,道:“皇上要說的,老仆都告訴公主了。”裝模作樣看看那尚未移到天心的日頭,又道:“時辰不早,老仆便回宮了。”
問不出什么來,宋曉只得道:“羅公公喝了茶再走。”
“宮中還等著復(fù)命,公主心意,老仆心領(lǐng)。”
做足客套,送走人,跪著的人都起身該干什么繼續(xù)干,宋曉卻有些擔(dān)憂。
剛來這里時因為金枝突然昏倒請了太醫(yī)的事,皇帝也得知了,還要金枝進宮去,親自看看氣色怎樣。宋曉同金枝商議著,以“秋燥煩悶,一時失調(diào)”打發(fā)過去了,想來那天的老太醫(yī)也說只是小病,皇帝便沒有堅持,只說隨金枝的意。
不是宋曉沒好奇心,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會對在中國綿延數(shù)千年的封建帝制世襲政權(quán)感興趣,尤其是這個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具有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好奇心。
宋曉不是沒有好奇心的,但“進宮面圣”就意味著父女見面,金枝又是很得父親疼愛的女兒,做為一個帝王、一個父親,宋曉沒有把握能不讓他看出破綻——自家女兒的身子里住進另一個靈魂。如果這個婁子真被捅出來,又是一場風(fēng)波。
“這下麻煩大了啊……”宋曉喃喃自語,但并不覺得如何恐懼。多年的應(yīng)試教育早就教會她:你怕考試?你怕考不好所以頭一晚連睡都沒睡好?哈,這樣你只會真考不好。
簡單說就是江小魚的名言:如果發(fā)愁有用的話,不用你說,我早就開始發(fā)愁了。
“金枝啊,快醒吧,沒有你我怎么辦?”按入睡的時間算,金枝最遲今晚也該醒了吧?事到如今,還是好好問問金枝,往日她在皇帝面前,都是什么樣兒,盡力去COS吧。
“韶飛,今日怎么有空過來?”王硯之放下手中的書卷:“昨日得了些密云龍,你且嘗嘗。”
密云龍是白茶的一種,產(chǎn)于青州,茶不難得,難的是制法,繁瑣苛刻,最終成茶泡出茶湯,能甘、馨、淡、透四者皆俱者不過什之一二。
同所有世家子弟一樣,王硯之精于茶道,謝流塵雖不好此道,亦懂些皮毛,往日閑時二人也會品茗清談。但今日謝流塵并沒有心思品茶,他止住吩咐小僮去拿茶具的王硯之,道:“行端,今日別弄那些,就說說話吧。”
王硯之道:“說話也不短了這一會兒的功夫。”執(zhí)意讓人將那套十先生拿來,一溜擺開,件件有雅稱個個有來歷。謝流塵看得頭疼:“這東西你居然在用?”
“誰像你,學(xué)也只學(xué)個皮毛。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
謝流塵便看著他一件件一樁樁動作起來,這十件茶具大名十先生,各件又有個極雅致的別稱,怎么用又個次序。他是不耐煩記這些的,好在王硯之也并沒想著要介紹。
看著王硯之修長的手執(zhí)壺引杯,動作極盡優(yōu)雅舒緩之能事。隨著水一沸,二沸,三沸,心中殘存的幾分煩躁完全平息下來。謝流塵不由道:“原來自己不用動手,單看你沏茶還是很好的。”
王硯之淡淡道:“這套東西太麻煩,我也很少用。”
謝流塵如有所悟,想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正好他遞上一杯茶:“試試如何。”
先聞其馨,再品其甘,回味再三,謝流塵道:“好茶。”又道:“功夫也好。”
王硯之笑笑,斟一杯自飲,道:“說吧,剛進門時那副死人臉做給誰看?”
謝流塵干咳一聲,道:“明年春時才開科,你現(xiàn)在就看書,那究竟要考多少?”
“也不太多,只不過是些平日不愛看的東西,多看幾遍總是好的,免得到時鬧笑話。”王硯之坦言,在好友面前他并不裝模作樣。許多人略有才名,便要刻意賣弄,譬如一柱香內(nèi)讀完一篇書,再一字不差背出來,以示才情。王硯之并不諱言自己在不喜歡的事物方面漫不經(jīng)心的一面,但也僅限于幾個老友之間。
謝流塵順著他的手指,看到幾本《周禮》、《谷梁》之類的書,不由失笑:“竟是考這些個。”
“不然考什么?”王硯之嗤笑道:“天下英雄,盡入吾觳矣!但若不朝一個方向走,這網(wǎng)還是會被撕破的。”
“當日皇榜一出,不知天下多少人欣喜若狂,以為從此便有平步青云之道,無不日夜埋首苦讀。”謝流塵道:“行端,你真有把握取得這狀元?”
王硯之道:“狀元不行,畢竟科考自前朝始,當時也只為選取拔縣郡官員而設(shè)。如今大張旗鼓,說什么所選任者唯賢、考校升遷在德在能。這前三甲定是要留給平民寒士,好教天下心服口服。”他笑道:“我便在這三甲之外罷了。”
謝流塵點頭道:“王伯伯這些年并沒讓你入朝,如今看竟是天意。”——五家的長房長子除王硯之外皆在朝中有官職,謝流塵便是金吾衛(wèi)中一個統(tǒng)領(lǐng)。
又道:“行端,我昨日見已回家過我父親。”見王硯之意有所動,笑道:“荒廢了這些時日,我也該振作了。”
王硯之道:“人不輕狂枉年少。你今年方及弱冠,說什么荒廢不荒廢的。倒是我,比你大一歲,竟無一二件韻事可傳,真是可嘆。”他說話難得軟和不帶諷刺,面上雖不見笑意,然而雙眸微微發(fā)亮,光彩奪人:“你我聯(lián)手同心,我倒要看誰動得了咱們!”說罷伸手,同謝流塵雙掌一擊,相視而笑。
謝流塵神采飛揚,眉目間傲然自顧,卻比從前少了一分狂躁,多了一分審慎,道:“這些日子我只到你這里,他們幾家都去得少了。不知現(xiàn)在怎樣。”
“還能怎樣,都在罵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王硯之看他神色不若往日,聽到這玩笑也沒有翻臉,不由驚訝道:“難道真轉(zhuǎn)性了?”
“不去想便是。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硯之看他若無其事的模樣,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許久之前,兩人皆是青衫年少,似懂非懂時,曾說過將來。
他記得當時謝流塵鄭重地說:“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妻子,好好保護她,活著一起過,老了一起死。”
回首東風(fēng)盡成非。
王硯之收起心頭一絲惘然,道:“你去走動走動就知道了。葉家的地前陣子被削走不大不小的一塊,正在合計該怎么辦呢。還有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