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著雨,靖安寺的燈還亮著,里面隱約傳來敲木魚的聲音,細雨落下打濕黃泥,在地面滑落一條條深淺的痕跡,落入廟墻邊的水溝。
鐵木站在廟門前屋檐下就著夜色眺望遠處,那里有一棟高聳的箭塔亮著殘燈,搖曳著將熄未熄,一抹黑影自西方俯沖而至,短暫遮住鐵木視線——燈恰好熄滅。
他平舉起右臂,小臂往內(nèi)彎曲,大雁輕輕落在上面,它嘴半張著,輕輕吐出一個漆黑的彈丸,血紅的膠漆仍舊完好,食指尖劃開彈丸,是一張淡黃色的紙條,隱約能聞到石炭的味道。
“酉時,吳檀出城。”
鐵木輕輕點點頭,右臂微伸,大雁飛了出去,似乎是毫不費力地輕輕展翅,消失在夜色中。
夜幕如雨落,大雁忽飛遠。
鐵木收回視線,輕輕碾動右手拇指和食指,紙張化作飛灰,融入雨幕,他轉(zhuǎn)身拿起門環(huán),輕輕扣動門扉。
“咚咚咚。”
“刺啦。”
木門生銹的連接處發(fā)出響聲,小沙彌取下笠帽,探出個光溜溜的腦門兒,雙手合十虔誠道:“施主,本寺已經(jīng)布完齋飯了。”
眼前這人是從沒見過的,一身破舊的布袍打滿花花綠綠的補丁,瞧著神態(tài)倒是神完氣足,眼睛神采奕奕地直盯著他,看得他頭皮上炸起一片疙瘩……
莫不是丐幫弟子?聽人說七袋以上就有九品實力,而且平常也會洗臉,只是他身上這破衣裳卻一個口袋都沒有……
見他沒回話,他搖搖頭不再想準(zhǔn)備關(guān)門,鐵木卻把手亙在了兩扇門之間,牢牢卡住這縫隙,“小師傅,鐵木來尋你家方丈,有一事相求。還請代為通報。”
“……”
小沙彌眼球一轉(zhuǎn),自知心下猜測不錯,這肯定不是什么流浪漢,遂又合十道:“還請施主稍等,容我通報一二。”
小沙彌留著門,鐵木倒也不急,輕輕推開一邊,靖安寺景象便盡收眼底,正門直入是大殿,大殿前是香火爐,細雨之下早已熄滅。
大殿正中供著過去未來現(xiàn)在三世佛陀,門右方位是十八羅漢,另一邊則供著觀音。靖安寺所供諸佛都在一殿之內(nèi),卻讓菩薩孤身受奉,身邊并無童子。
小沙彌回來了。
他來不及摘下笠帽,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施主有禮,方丈有請。”
鐵木點頭,邁步入內(nèi)。
小沙彌跟在他身后,才感覺到這人身上有說不出的詭異。
雨落之下,鐵木身上并無蓑衣笠帽卻一點不濕,下意識更湊近了些看個清楚,才發(fā)現(xiàn)那雨水還沒落到他身上便已經(jīng)盡數(shù)蒸發(fā)殆盡。
人間奇人千千萬,他只聽方丈故事里說過一些,今日親眼得見,只覺世間神奇何止萬千:
那雨珠連成線落下來,碰到他后背便如同碰到了最熱的那煤炭,轉(zhuǎn)眼便化為輕煙,那輕煙思思縷縷如霧而散,原來是又和下落雨珠合在一起……
鐵木往前走,半身之下便陣陣煙霧不斷,如同神人,然而只有仔細凝神觀察才能得見,輕瞥一眼只以為是濺起的水花。
一路行走,他便一路看著,一言不發(fā),似乎是入了迷。
“離我遠點,不然你眼睛會瞎。”
行至后院,鐵木才驚聲提醒道。
小沙彌心中大怖,下意識后退幾步,卻心中懷疑之味更濃,不肯挪開視線。
因為他剛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忽視掉這個人比自己還要熟悉靖安寺的院落,沒有任何猶豫直奔著方丈院落而來!
“方丈?”他突然出聲大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大喊,但是下一秒他就喊不出來了。
因為隨著一聲怒吼,無窮的偉力壓制著他的每一寸肌膚,讓他白皙的皮膚上滲出絲絲點點的血跡,勾勒出歪曲的紋路。
他整個人像個破碎的瓷娃娃一般倒飛了出去,撞上后院的一棵大樹才堪堪停下。
“困!”
鐵木聲威如雷,張開雙手,整個院落仿佛被一張大手鎮(zhèn)壓而下,而后猛拍一掌,屋舍倒塌,煙塵四起。
“爾敢!”
煙塵緩緩落下,一只怒目金剛自煙塵中起身,尖細的舌尖將嘴角鮮血勾入嘴中,朝天怒吼露出滿嘴獠牙,吼聲震得雨幕倒懸,絲絲雨珠不降而升!
“困!”
鐵木壓掌,一步踏前,腳踩七星步。
只見那夜叉一躍而起,撞到一片金黃色透明墻壁,受反力而落,在地面砸出了一座丈許深坑。
“夜叉,你竟然修了如此旁門左道。”
鐵木以手拍衣,似乎是撣去了某種污濁之物,三步便走到了夜叉身前。
“以教眾之血凝練身軀,以佛家光華遮掩煞氣,可惜終究是個半成品,談不上金剛。”
“若不是他不在!爾敢!”
夜叉渾身鮮血如涌,依舊硬撐著不敢放走任何逸散靈力,如同一個縫補匠到處縫補著家中的殘壁,但是拆了東墻補不了西墻。
它命不久矣,但是只要不讓這座身軀潰散,魂靈就還有可能保全,到時候只要另尋肉體,自己還能“活著”!
前提是這位錦衣不鎮(zhèn)壓它的死靈。
畢竟一感覺到這位錦衣的氣息,他就傳出了消息,只要他能過來!只要他能過來!
“呵呵,你說吳覃?若不是他做保護傘,這座城隍廟能讓你改寺?”鐵木譏諷之意溢于言表,“離開這座城,他也要死!”
鐵木不再廢話,一步踏下,手中凝聚靈力,即將拍下,將他魂魄拍散,然后收入鎮(zhèn)妖塔中。
——但是眼前這人大踏步前來,似是寡言少語的那類存在,將要一掌拍下,它毫不懷疑自己即將命喪黃泉,死無可死。
“爹!”
那夜叉突然看到一抹灰黃光芒閃現(xiàn),如同再見生命曙光,興奮得大叫,甚至顧不上自身靈力飛快地逸散,自己朝不夕保。
鐵木頓時心神一恍,知有意外發(fā)生,就在這一瞬之間,便聽得耳邊玲玲當(dāng)當(dāng)如鳴翠鈴,一股妖邪氣息以上而上襲來。
一只沁滿陰毒手掌毫不費力突破他的“困”字訣,拍向了他的后背。
他不敢托大,只得以保命為要,翻身而起,轉(zhuǎn)瞬之間便做了最佳打算,以掌換掌,在空中換身,借力滑行堪堪在那小沙彌身前停下。
然而一掌之下他竟已力竭。
右掌骨裂,筋脈盡斷無可復(fù)原,渾身靈力如同沸騰般四處亂竄,只得雙腿發(fā)軟堪堪跪在地上,左手支撐著身軀不至于倒下。
滴滴雨落,打濕了他的臉頰,他嘴里吐出大塊鮮血,落到地面與雨水血水混合在一起,分外凄慘。
境界差距無可彌補,這吳檀分明已經(jīng)登上五重樓,縱覽風(fēng)光,哪里只是情報里的六重樓而已?
難道姜野也不是他一合之?dāng)常?p> 若那夜叉沒有這么敏捷,感應(yīng)到他氣息的一瞬間便發(fā)出訊息,也許他就回不來了。
是自己托大,竟然還想著正派風(fēng)度,不僅肆意暴露氣息,還不速戰(zhàn)速決,直接了斷那夜叉性命,心生了疑慮。
這靖安寺哪里是寺廟,分明是魔窟。
可惜自己沒能抓住機會,不然以他的性命換這只半身金剛半身夜叉的怪物性命也可以接受。
如果吳檀只是六重樓,他與他換掌也不會渾身筋脈斷裂,可惜他已經(jīng)登上了五重樓。
六重樓之后,層樓境界之差,如同天塹。
如果,還有那么多如果,金九師姐如果知道自己死了,會傷心的吧。
鐵木低垂著腦袋,腦海中一瞬閃過無數(shù)念頭,心如絞痛,悲憤若死,不知為自己還是為姜野。
但是最終只有一個念頭在他心底駐留——他也要死了!
吳檀卻沒有直接了斷鐵木生命,而是先行原地蹲下,抱起了夜叉身體,用自己的漆黑靈力,仔細修補著它殘破的軀殼,聲音凄慘地半哭著說道,“好啊,你們竟然敢打我兒子的主意,我要你生不如死。”
“你們這群錦衣自詡正義,竟然失心瘋維護那些草芥一般的廢物,我兒子的命,一萬條那些廢物也換不回來!更何況我只是取了他們的精血,還以佛光日日凈化除去烙印,躲到了這座小城之中。”
“你們?yōu)楹危瑸楹我s盡殺絕。”
吳檀癲狂著大喊道,如泣如訴。
“壞人死于話多。”
鐵木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了小師弟的這句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小師弟會為我報仇的。”
想到這里,他心弦猛然松懈下來,跪倒在地上,頭低低垂著,滿頭長發(fā)披散下來落到地面,沾染一頭黃泥。
“既然你已有求死之志,我就送你上路。”
吳檀已為兒子治好傷勢,妥善放在廢墟之上,如同一抹幽魂飄然而來,蘊含著漆黑如墨靈力的一掌凌空拍下,正要取了鐵木性命。
然而異變陡生。
鐵木身上,突然泛起絲絲縷縷的赤金光芒,他一掌拍下去,如同撞上了最純粹的銅融化而成的液體,只在虛空留下一個掌印。
“液銅流金陣……”
吳檀收回手,感受著殘留的銅之力,眉頭緊皺著。
“怎么可能,這不是失傳的法陣嗎?早已失傳了一萬年,傳說可以銘刻在仙靈一轉(zhuǎn)以下的修士身上,如同多了一尊先天的保命神器,一轉(zhuǎn)以下無人可破。”
“只是,只有一次機會。”
他喃喃自語話音剛落,又凝起一掌,卻見那銅水突然凝成一個銅質(zhì)的小人兒,頭戴冕冠腳踩云履手拿書卷,上下打量了一眼他和鐵木的尸體,自顧自扶著額頭說道:“我靠,又tm越級差點被打死了,能讓我省點心嘛!”
吳檀目瞪口呆,心下一緊,只想馬上逃走。
這tm是,身外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