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騫澤要回來了。
其實在國外這幾年,以他的家境,回國往返幾次根本不是問題,然而每次到了假期,總有事情將他絆住。對此,葉秉林的看法是,男孩子在外面自力更生,多歷練是好事,并不強迫他有事沒事回家看看,可話雖如此,可借著出差、考察的機會,幾年來他“正好途徑”大兒子上學的城市,卻不下五回。
騫澤回國那天,已經臨近畢業的向遠在學校已經沒有什么課,因此葉秉林提出讓她一塊去機場迎接,她沒有拒絕。那一天,葉家幾口人全體出動,向遠站在人來人往的接站口,他的航班剛剛降落,一別四年的人,重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從空氣中辨析出與往常不一樣的氣息,然而一切如常。向遠想,也許是因為這已經不是他們分開的第一個四年,她已習慣離別。
她貌似漫不經心地看了葉靈一眼,葉靈還是個紙片似的人兒,她站在葉太太身邊,面孔沉靜,可面上不自然的潮紅和下意識捏緊的雙手卻出賣了她。向遠記起,這一次她有多久沒有見到葉騫澤,葉靈也就有多久,顯然這嬌柔的溫室蘭草過去從未嘗試過這樣的離別和相逢,可是站在時間和空間所劃下的鴻溝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鴻溝能讓葉騫澤忘記了他曾經喜愛過的一杯咸豆漿,也能讓他心里的一枝花變淡。
葉昀先是在向遠身后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又轉而在她面前晃悠,高一的他在一陣竄長之后,已經如愿地小小俯視一下向遠,這個改變讓他終于不再介意跟她并肩而行。
向遠被他晃得眼花,“嘖”了一聲,“你瞎轉悠什么。”
葉昀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前方有人笑著喊了一聲,“向遠?”
向遠的眼睛越過葉昀,騫澤人已經在眼前,他給了向遠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明知道也許是異國習俗的熏陶讓他打招呼的方式改變,臉頰貼在他胸口的那一刻,向遠腦子里還是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隔著襯衣,她感受到他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坐在曬干的谷垛上,陽光混合著禾苗的氣息,溫暖而干燥。
“向遠,你沒怎么變……不,比以前漂亮了。”他拉開一些距離打量著她。
向遠笑,“你倒是比以前會夸獎人了啊。”
他似乎變得比四年前肩膀寬厚了一些,眉目間也添了穩重,笑容和煦,風儀靜好,跟他比起來,自認為長大了的葉昀還是像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這個小子此時卻忍不住插嘴,帶著男孩變聲期的怪腔調,“哥,我呢,我哪里變了嗎?”
葉騫澤轉而去揉葉昀的頭發,“都快比我高了,你說有沒有變?這回不擔心了吧。”
葉昀的笑容里有極力隱藏的得意和淡淡的羞澀,葉騫澤摟住他的肩膀,看著離他最遠的葉靈,笑了笑才說,“阿靈,就你不會照顧自己,太瘦了!”
葉靈不開腔,回以他微笑,面上的潮紅卻更盛了,她似乎還在等待葉騫澤再說些什么,他卻朝著一旁的父親和繼母走了過去,伸手把眼眶潮濕的葉太太抱在懷里,葉秉林一個勁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話不多,眉宇里卻全是笑意。
后來,向遠不止一次回憶分崩離析前的葉家,這是定格在她記憶里最后一個和樂融融的畫面,或許這樣的場景后來也曾出現,可她總記得這一刻,記得每一個人臉上的笑靨。
其實這樣的和樂在回家之后的晚餐時就已被打碎,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葉騫澤跟向遠有說有笑地,葉秉林興致也很高,讓楊阿姨找出了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就連葉昀面前也被倒了一小盅,向遠不喝酒,葉靈卻主動要了一點,她坐在離葉騫澤最遠的地方,兩人除了初見時的問候,再無其他單獨的對話。向遠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她看得出葉騫澤對葉靈著意的冷處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就算是裝的也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下去,他有心演,就證明他有心揮別過去那些糾纏。
酒過三巡,葉秉林就說到了自己近年來身體的力不從心,他說,“騫澤,阿昀還小,你爸爸半輩子闖下的一番事業肯定是要你來背的,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喘口氣了,說吧,要休息多久才能回江源上班?”
他等著兒子給他一個期限,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他都不意外,可是萬萬沒想到,葉騫澤放下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疾不徐地對他說:“爸,可能江源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想去學校教書。”
“你胡說八道什么。”葉秉林滿臉驚訝,笑容卻開始褪去,“你是我兒子,怎么能說江源的事情做不來?況且,你在國外學了幾年的企業管理,難道就白學了?”
“對啊,騫澤,工作上的事情不熟悉不要緊,慢慢來,江源遲早是你們兄弟倆的,怎么能隨便說做不來?”葉太太也勸他。
葉騫澤開口有些艱難,“對不起,爸,阿姨。”
“趁我這把老骨頭沒散,你要學什么我都可以從頭教起,一家人說什么對不起?”葉秉林不快地說。
“可是我對從商真的沒興趣,在學校,我……我自己申請改了專業,我拿的是文學學位。”
餐桌前的空氣仿佛頓時凝固了,葉秉林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半晌無語,其他人面面相覷,也低頭不敢出聲。
“你再說一次。”葉秉林拉長了音調一字一句地說。
“對不起,爸爸。”
葉騫澤話音沒落,葉秉林已經順手抓起面前的筷子劈頭蓋臉朝他打來,“你嫌我死得不夠快,想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葉騫澤不躲不閃,任憑筷子打在他身上,葉秉林盛怒之下出手不輕,第一次落下,葉騫澤從耳際到臉頰頓時一條鮮紅的痕跡,可老父親尤不解氣,再一次高揚起手,向遠心里一驚,來不及做出反應,原本坐在葉騫澤對面的葉靈不由分說撲身過來,葉秉林發現不對,躲閃不及,筷子狠狠抽在她護住葉騫澤的脊背上。
“你們一個兩個都想干什么?阿靈,你走開。”葉秉林想拽開女兒,無奈她也不呼痛,鐵了心一般護在葉騫澤身前,
“阿靈,回你位子上,爸,如果打了您覺得解氣,那就多打幾下。”
“你們……你們……”葉秉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葉叔叔,別這樣,事情都這樣了,您打他,除了讓他身上痛,您心里痛之外,還有別的用處嗎?”向遠起身相勸,趁葉秉林一聲嘆息,悄悄地奪下他手中的筷子,葉昀眼明手快地接過,然后把視線所及的所有筷子統統抓在手里,藏在身后。
向遠和葉太太一起攙著讓葉秉林坐下,“您有話慢慢說,事情也許沒有您想像那么糟。”
“我還能說什么,還有什么會比現在更糟,我生的兒子,就是這么不爭氣。向遠啊向遠,你為什么不是我的女兒!”
“葉叔叔,做你女兒是要福分的,我上輩子還沒修夠。”向遠笑著說,眼看葉秉林苦笑一聲,火氣似乎已經散了一些,剛松了口氣,卻聽到葉靈的冷笑。
葉靈站在葉騫澤的身邊,低頭看了看他臉上的傷,抬頭直視葉秉林道:“爸,您憑什么打他,他做錯了什么?他首先是一個有自主權的人,然后才是您兒子。”
葉秉林剛緩過的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整張臉漲得通紅,向遠輕聲說了句,“葉靈,現在少說兩句吧。”
葉靈再次冷笑,“你是誰,這是我們葉家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
“阿靈!”
“你閉嘴!”
“阿靈,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葉騫澤和葉秉林夫婦三人幾乎同時開口制止,葉靈恍若未聞,只是挑釁地看著向遠,仿佛她才是眼前惟一的敵人。
就連葉昀也瞪了葉靈一眼,低聲說:“向遠姐,你別理她。”
向遠倒是滿不在乎,一笑了之,就連葉秉林責令葉靈道歉,也撲哧一笑說不用了。葉靈身邊的葉騫澤一臉抱歉,但向遠想的是――她真護著他,明明離葉騫澤最近的那個人不是葉靈,可是當葉秉林揚起筷子抽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卻是第一個撲過來擋在他身前的。向遠的心中于是有些悵然,為什么為葉騫澤挨上那一筷子的人不是她自己,她也一樣愿意代他受過,代他經受疼痛,可是當時就坐在騫澤身邊的她卻慢了葉靈一步,為什么會這樣?也許她的愛注定沒有辦法像葉靈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不問對錯。即使是剛才想盡辦法平息葉叔叔的怒火,好為騫澤圓場的那個時候,她也不能否認,自己內心深處對于騫澤的所作所為始終持不認同的態度。她為自己那一秒鐘的遲疑而深深遺憾。
“爸,您別生氣了。”葉騫澤站了起來。
葉秉林用手一直門外,“要想讓我多活兩年,你現在就消失在我面前,多看你一眼,我都沒辦法消這口氣。”
“那好。”葉騫澤自我解嘲地笑笑,轉身就朝門口走。
“等等。”葉靈二話沒說就追了上去。
葉太太急得六神無主,“騫澤,阿靈,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一對兒女消失于門口之后,葉秉林仿佛瞬間老了好幾歲,他拍了拍向遠的手背,“向遠……”
“我明白,我去追他們。”
向遠剛走了幾步,發覺葉昀也跟了上來。
“你留下來陪陪你爸和你阿姨,我馬上就回來。”
葉昀雖然一臉不情愿,但也唯有看著向遠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