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基底的石室是以巨大的石磚蓋起來的，所以盡管時光流轉、樹根盤扎，這石室卻仍矗立不倒。石室里面，拱柱巨大、屋頂低矮，倒與洞穴相去無幾。狹窄的門洞對面的盡頭處，幾個鑿工粗糙的石塊間露出了一道寬寬的裂縫，正可充當排煙出口。

　　昨天傍晚，一行人到了此處，只覺得既冷又濕。莫承澤想到這裂縫的用處，迅速用碎石堆起一個簡陋的灶臺。

　　所以老狼、林燁和寶姨走進這低矮如洞穴般的石室時，灶臺下的火已經燒得很旺，不但散發出暖意，也在石拱柱之間映出跳動的陰影。

　　穿著棕色皮長袍的莫承澤，正在把柴火往灶臺邊堆。身材高大、一臉大胡子，而且穿著黑色緊身皮衣的趙卓江正在磨劍。穿著泛黃的內襯、外罩棕色棉布衣的公子順，則懶懶散散地倒在他們的行李上。

　　莫承澤是袁天農場的鐵匠，善于使用笨重的大劍。趙卓江和公子順，林燁本來不認識，但卻是狼爺的老友。甚至公子順還是某國王室子弟，具體哪一國，林燁也忘了。

　　“看到莫綱了沒有？”趙卓江抬起頭來問道。

　　“我們早了一、兩天，”狼爺走到爐火邊暖身并答道，“寶貝女兒，有酒嗎？”

　　“林燁，你何不把靴子換掉？”寶姨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藍風衣掛在掛鉤上。

　　林燁把掛鉤上的包袱拿下來，伸手進去天翻地覆地翻找衣服。

　　“如果我說得動你們把火堆邊的位置讓出來的話，我就可以開始打點晚飯了，”寶姨對眾人宣布道，然后寶姨從施展了巫術的手袋里拿一條腌制的火腿、幾塊來時就做好的饅頭、一袋咸菜、和一大壺白酒，并像以往每次作飯時那樣哼著歌兒，“成年的燒刀子，大伙兒要來點兒嗎？暖暖身子。”

　　次日吃過早飯之后，林燁套上一件滾了羊毛邊的外套，把別著劍的腰帶扣起來，便又走進濃霧迷漫的廢墟里守候莫綱。這是林燁自己指派給自己的工作，而且他很感激同行的伙伴們沒把莫綱自己會來、用不著人守候的這一點給說破。這只是為了躲避，躲避昨天的回憶，和落寞的心里而已。

　　林燁走過覆著雪泥的街道，往破落的西城門而去的時候，刻意避開了前一天令自己想得發愁的那些殘念。既然現狀如此，那么他若把這些清潔咀嚼再三，也不過是徒然留下滿嘴酸溜溜的滋味罷了。所以林燁走到西城門的斷墻邊時，心情雖還稱不上高興，但也已經不算是消沉了。

　　城墻多少能擋風，但是潮濕的寒氣還是爬進了他的衣服里，而且林燁的雙腳已經濕透了。

　　他抖縮著把自己安頓下來，開始等待。

　　在迷茫的濃霧里，怎么樣也看不遠，所以林燁干脆專心地用耳朵聽。

　　開始分辨墻外的聲響：水滴從樹上滴落下來的聲音，偶爾樹枝承受不住重量、悶聲地把一團雪抖落在地上的聲音，以及幾百碼外，一只啄木鳥在枯木上咚咚地打洞的聲音。

　　有兩個人在悉悉索索的聊天，他們聊著死亡、饑餓和寒冷，但是語氣卻麻木的僵硬。

　　那兩人的聲音逐漸淡去。然而他們走后，林燁無語地佇立了良久，他的內心因為鎮靜而失去知覺，兩人的對話，讓林燁同情。最為悲哀之處，莫過于這兩人竟然就如此麻木地接受了這殘酷的現實。林燁的喉嚨里燃起一股強烈的恨意，他突然很想揍人。

　　突然濃霧里又傳來另一個聲響。附近的樹林里，有人在唱歌，聽來是個輕盈高亢的男子聲。這人走近之后，林燁聽得更清楚了，這歌唱的是生活的苦悶、感情的失意，還有為了自由和和平站起來反抗權貴的熱血。

　　然而，林燁雖與這唱歌的人素不相識。但此時林燁卻不講道理地，把滿腔怒火發泄在那人身上。因為那人無心地高唱著苦悶、失意和反抗，和之前的兩人生活際遇如此相同。如果來人是一個錦衣華服的人，林燁一定要叫他后悔。便想也不想，拔出劍來，屈身躲在斷墻后頭。

　　歌聲更靠近了，現在林燁可以聽見馬蹄踏在濕雪上的聲音。等唱歌的人從霧里現身，距離不到二十步的時候，林燁便小心地把頭從斷墻后探出來。

　　眼前原來是個身穿鵝黃長褲，搭配水紅連身長錦的年輕人。他脖頸上系著大毛絨衣領風衣，卷曲的長發垂在一邊肩頭上，另一邊的臀部則掛著精工雕琢的劍鞘。此外，他還頭戴棕栗色斗笠，笠沿下一張俊俏的臉龐。

　　頗有一種‘馬踏雪、歌凄涼’的意味在里面。

　　雖然歌詞凄涼，而那人也在歌聲中貫注了全副的感情，但是那張年輕的臉上卻散發出仁民愛物的親善神情，這是他無論如何皺緊眉頭，也無法抹滅的。

　　這明顯是一個貴族，林燁想到之前在濃霧中對話的兩人，那種反差。

　　前面兩者需要以樹根裹腹、悼亡妻女。后者錦衣華服，嘴里還唱著如此悲歌。

　　再看那陌生人調轉馬頭，直朝破落的城門，林燁埋伏之處而來，嘴里的歌聲仍然沒停。

　　林燁心中沒來由的一股憤怒。

　　他并不是好勇斗狠的人，而且，如果換個背景，林燁說不定會以完全不同的態度來面對所聽所聞。不過這個花枝招展的年輕人實在來得很不是時候。

　　當那個唱歌的年輕人一過了城門，林燁便躍出來，一把拉住那人背后的風衣，硬將他從馬上扯了下來。那人驚嚇地尖叫起來，丑態百出地重重摔在林燁腳邊的雪地上。林燁準備以劍尖壓制住這個從馬上掉下來的人時，那年輕人便一氣呵成地順勢一滾，站起來并拔出劍。那人凌厲地舞劍，眼里滿是怒意。

　　那一滾、一跳，還有拔劍的架勢都十分迅速。看不出來，這個年輕人還是一個一流高手。

　　林燁的慣用武器是白首，也就是肉掌或拳頭。帶一把劍不過是為掩蓋會武功的事實而已。

　　但是他的劍法一樣凌厲。林燁雖因怒火而主動攻擊對方，但是他可毫無傷人之意。他的對手握劍的力道似乎輕了點，幾乎有點漫不經心。既然兩人都毫無殺伐之心，所以林燁只是想把他的劍打掉。

　　既然不想殺人滅口，林燁又要做出一幅完全不會使劍的笨拙樣子來。因此只好大力一揮，使出蠻力，但是對方的劍刃輕巧地避開他的蠻力，然后又回擊在林燁的劍上。林燁跳了開來，又笨拙地奮力一揮，兩劍再度鏗然地交擊在一起。

　　金石聲不絕于耳，兩人不斷揮劍擋格、閃躲、佯攻。林燁不一會就意會到，對手使劍的功力還是蠻高明的，他需要拿出一點真功夫才能獲勝。不過那年輕人好幾次有機會打中林燁，卻都沒有出手，看起來倒是品格不錯的人。

　　突然，那年輕人笑了起來，林燁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