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陽烙畫
寧家莊子所在的村子,叫做杜家村。村中的大姓不是姓寧,而是杜姓,如那寧家莊頭寧永強的妻室,就是杜氏族人。
然而南陽寧家又確是從這里發跡的。當年寧綰朱的先祖,據說只是杜家村里的一介佃農,卻被杜家一位小姐慧眼識郎君,帶了一個大莊的陪嫁下嫁寧氏。而寧綰朱的先祖也不負妻子的厚望,科舉出仕,從此一飛沖天,之后搬離了這里,在南陽城中置業。而南陽寧家則慢慢繁衍,成為大族。
南陽寧氏一族,最興旺的要數寧綰朱曾祖父這一支。寧綰朱的曾祖父曾經官至通政史,致仕后回到南陽城中養老。而寧綰朱的祖父寧孝祖,這一輩子考來考去,總在舉人的功名這里止了步,便將一腔心思都放在了幾個兒子身上。寧綰朱的曾祖母,姓鄔,是清河大族鄔氏的女兒,是當年曾祖父在京里定下的親事,后來卻嫁到了南陽來,幫著祖父守著南陽的一爿家業。
寧家大爺寧袇,也就是寧綰朱的大伯,也不曉得是不是讀書讀得走火入魔了,半途出家修道,如今只在杜家村附近的一間道觀里住著,結果苦了獨守空閨的大伯娘王氏。寧綰朱的父親寧裕,科舉之途也并不那么順利,按照寧綰朱的記憶,父親要在六七年之后才會高中進士,開始在京中的官宦生涯。而寧綰朱還有一位三叔,叫做寧祺,自小不喜讀書,只喜歡舞刀弄槍,后來總算說通了寧老太爺,請了武術師傅在家中教學,后來去京中考武舉、參軍去了。
父親這一輩里頭,女孩兒偏少。寧綰朱只有一位姑姑,閨名一個“衿”字,也是庶出,生母是老姨娘崔氏,早早地就嫁到了外鄉。
這一晚,也不曉得為什么,寧綰朱便夢見了她寧家的這許多人,一會兒是脾氣剛硬激烈的祖母鄔氏,一會兒是槁木死灰一般守著活寡的大伯娘王氏,一會兒又是終日拿槍耍棒的三叔,又似乎,有好些人都聚在一起議論著什么。
突然,夢中有個女子尖細的聲音驚道:“不得了了,邵姨娘自盡了——”寧綰朱聽了心想,是啊,邵姨娘應該是在自己很小的時候,自盡而亡的。那時候母親過世還沒有多久,而繼母晏氏還沒有進門。
不對——寧綰朱騰地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她額頭沁著涼涼的冷汗,才發現自己還是睡在碧紗櫥里,剛剛見到的那些人,聽到的那些話,不過是南柯一夢而已。然而這個夢,卻是她前世真正的記憶。她前世聽說過邵姨娘自盡的事情,只是這事寧家人都諱莫如深,她也只是很小的時候曾經隱約聽說,便拋在腦后了。
這一世,邵姨娘還活得好好的。
寧綰朱不禁想起寧絡紫的話,三年,寧絡紫比自己早重生了三年,三年里,寧絡紫可以改變很多事,比如邵姨娘那悲慘自盡的命運。
“啪”的一聲,碧紗櫥的紗帳打開,墨梅那張圓圓的臉蛋出現在寧綰朱的面前。“小姐醒了啊!”墨梅脆脆的嗓音,宛若黃鸝一般,令寧綰朱悵悵的心情也好了些。她連忙起來,輕聲問:“我睡過了頭吧!嬤嬤醒了沒?”
墨梅“嗤”的一聲笑,似乎寧綰朱這話問得古怪。“嬤嬤早已起了,一會兒要禮佛呢。我幫你穿戴了,你陪嬤嬤一起禮佛吧!”
寧綰朱趕忙應了,鼻端就聞到一陣檀香味道。外屋里葉嬤嬤正奉著一只銅香爐進來,香爐里焚香的氣味彌漫到碧紗櫥里,很是好聞。
墨梅一邊幫寧綰朱收拾穿衣,一邊笑著說:“寧小姐,您真漂亮!”語出真心,寧綰朱聽得心頭暖暖的,朝她微微一笑。
穿戴梳洗畢,寧綰朱穿得整整齊齊的,來到外間,與葉嬤嬤見禮,跟著,便與葉嬤嬤一起,在一座小佛龕之前上香。
奇怪的是,那座小佛龕里,卻并沒供奉著佛像,只在佛龕里供著一副白衣大士的畫像。這幅觀音像非紙非絹,而是用烙筆,一筆筆燙在一扇古沉香木之上,潤色、細描、燙刻、渲染,都是用烙繪的技法完成。只見那烙線細如發絲,繪出觀音大士面目慈悲,正俯身看向塵世之中,看向小小的寧綰朱。這幅畫像,已經上了年頭,沉香木的色澤已然變得深沉,原本濃郁的香氣已經變得淡了,似乎被香爐里的檀香味道所蓋住,然而細細聞去,那味道卻比檀香更加悠遠綿長。
“寧小姐是覺得這佛像畫得好看對么?”葉嬤嬤自顧自在佛前禮佛,叩首畢,卻冷不丁問了寧綰朱一句。
寧綰朱一怔,葉嬤嬤在前頭禮佛,怎么竟似腦后張了眼睛似的,曉得自己正在看著這座佛像呢?
“這件是當年南陽烙畫祖師爺留在后世的八件傳世之作之一,后來又在京中的廣華寺中由大德高僧開過光。這樣的珍品,只怕舉世僅此一件。”葉嬤嬤在前面淡淡地說。“當年這副觀音像的主人,費勁了心機,才得到了這副烙畫像,可是得到了又如何……”
葉嬤嬤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她又俯身下拜,跟著起身,轉過來看著寧綰朱,溫和地說:“聽說寧小姐的畫作很是不錯,叫人過目難忘。”
墨梅這時候候在葉寧二人身旁,聞言便嘻嘻地笑道:“是呢,昨晚上墨蘭跟我說了半宿,說她看過寧小姐畫的花樣子,到現在都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呢!”墨蘭就是雁回,如今大家已經都開始用新名字稱呼她。
寧綰朱暗自咋舌,沒想到自己當初草草繪就的那副“玉堂富貴”,竟令墨蘭到現在都念念不忘。她想了想,抬起頭來,看了看葉嬤嬤,道:“嬤嬤,那您還記得我那日在桌上寫了些什么么?”
葉嬤嬤微微皺起眉頭,隨即笑道:“除了寧小姐寫下來的那四個字,老身倒是記不起別的了。那些蘸了水寫在桌面上的字,一旦干了,就不會再留痕跡吧!”
寧綰朱聽了,心里卻覺得有些失望,聽上去葉嬤嬤當初能夠相信自己,倒也并不是因為她所寫的那些個字兒……看來她所書寫的文字,倒不如所繪制的畫兒那般,對人的心思有更大的影響力。
不過,能畫得好已屬不易,若是寫得字也能輕易被人記住,自己豈不是便成妖怪了。
想到這里,寧綰朱又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那佛龕之中供奉的烙畫觀音像。
她也曾經聽說過南陽烙畫的神技。這烙畫,又稱“火筆畫”,或是“火針刺繡”,所用的材質多種多樣,雖然史上名家的傳世名作大多是屏風、佛像這等大型的畫作,可是也曾有很多匠人,善于在扇骨、梳篦、食器、筆管等等小件物事上頭細細地燙出紋樣來。
只是這烙畫的技法卻極其復雜。而且烙畫講究“意在筆先,落筆無悔”,只要一筆畫錯,整個畫面便盡毀,所以對畫者的功力要求極高。再加上南陽地處中原地帶,百年之前曾飽經戰亂荼毒,烙畫這一行當便日趨寥落,人才凋零。令這一門震鑠古今的絕技竟有失傳的危險。
寧綰朱看著看著,心中一動。她知道自己筆下的畫作,對觀者而言,或許有些不同凡響的效果,但是她又不能確知,這種效果到底是什么。更要緊的是,在紙上作畫,太容易被人破壞了。上回寧絡紫一瓢洗筆水,就將自己辛辛苦苦畫了大半個時辰的工筆蘭花給全數毀了去。就算她的畫兒真有什么與眾不同,那也是脆弱得緊,經不起折騰。
然而烙畫則不同,烙畫可以選用的材質眾多,材料又隨處可尋,如果能學學這南陽傳統的烙畫手藝,或許對她會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寧綰朱將這話與葉嬤嬤一說,葉嬤嬤卻皺起了眉頭來,道:“女兒家學些書畫固然好,可是女紅針線更為重要。這烙畫,動針動火的,對女孩子家不大合適。”
葉嬤嬤話中所指的是,烙畫的工具是火針,作畫之人先將火針在火上烤到合適的溫度了,才在材料上作畫。因此作畫的過程總離不了煙熏火燎的油燈,也很容易燙到手上身上。所以葉嬤嬤是明確反對的。
然而寧綰朱卻有另一番打算。眼下她被人算計,被逼住到了這遠在山中的寧家莊子上。邵姨娘就在身邊虎視眈眈,而寧絡紫則原在寧家宅子里,隨時能給自己的父親與繼母那頭,扇個風點個火什么的。寧綰朱想為自己找一條將來能令養活自己的后路,萬一寧家真得令她傷了心,她便寧愿反出寧家,自立門戶,自己養活自己。
相形之下,這幾乎快要失傳的南陽烙畫神技,會的人不多,材料又易得。寧綰朱一邊想,一邊越發覺得是個好主意。
然而葉嬤嬤卻完全不同意,最后見寧綰朱堅持,葉嬤嬤便只說:“你若能尋著一個會得烙畫之技的匠人,偏那人又愿意教你,嬤嬤便不攔著你。”她望望天,道:“時候不早了,寧小姐,你隨我來,我們一起去見見你們家那位姨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