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制十字架項鏈搖擺在雨果的小脖頸上,她還沒親眼見過耶穌,不過她的小眼睛里已經流淌出渾然天成的聰慧和靈氣。
雨果的身世本可以在我這兒結束不幸,我則成為他的至親,師師雖然不是我的妻子,但也可以以母親的身份愛護她,有必要的話,我的老朋友劉先生肯定很愿意做她教父,因為他和我一樣喜歡小孩。在我無數次暈厥又恍惚在夢魘與現實的交替當中神志不清的時候,我看見雨果牽著劉先生的手,他們走在雨里的曠野上,雨果拾起一縷金黃的稻穗遞給他的教父,我的好姑娘還不了解基督教,然而東海飄襲而過的水霧,在雨里小鎮每一片碧草上凝結成一滴滴清甜的露珠,在我們呵護教育下,喝露水長大的雨果一定會長成仙女。
我和我的書商朋友李舒桐說,在“幸福簡論”出版后,我希望我的文字只會為自然而工作,再不會為作繭自縛的人類寫一個字了。
當時,把幸福簡論同其他文章編成一冊作品集,交個李舒桐替我完成出版工作,離開潭州時,我懷著感謝告別我的書商朋友,我不無嘆息地寫信告訴他,我所有的工作都不如為人類寫點東西更有價值,沒有什么比通過愛人類本身來創造自我價值更幸福了,可是我太疲勞了。我拖著行李箱和疲勞與失望離開了這座城市,以及所有城市,還有我熟悉的一切。
去吧,去一個能有新生活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重新定義文學,重新創作小說,為自己執筆,因為,文學不是誕生于想象,而是生活,后來我來到了雨里。
自然之神啊,你多么地寵幸你的兒子,自然之子就會多么地受到人類無形的迫害與威脅!我已經無話可說,現在的我看著頭上的白發,既然生命不斷地流逝它的時間,那何必再牽掛那些隨時間而去的不幸,為他哀悼!
不值得,許多留戀并不值得,唯一值得留戀的只有平凡的真理和愛,正因為我愛雨果,我的唯一的女兒,我才有必要寫出那些悲傷的事實!我不再為任何喜歡給人帶來不幸的人而寫,但寫到我愛的那個孩子,我又不得不寫出她的不幸和為她帶來不幸的人,而她的不幸也確為我的不幸。
在我和李先生收集足夠多的植物樣本之前,變化的天氣就跑到了我們前面。雨里在秋季是很涼爽的,但冬天來了,雖然很少下雪,除了山頭在早晨會頂上一支白帽,雨里的早晨在整個冬天還是偶爾會寒冷,而且我似乎患有先天的小腿風濕,雨里冬天又專愛下寒冷的小雨,我就更不想出門了。
為什么川一君還不來看望一下他的朋友?難道他忘記了雨里是我們共同的世外桃源嗎?
還有一個月就過農歷年了,書店的固定電話終于等到了川一的消息,師師把我叫醒,當時我有點感冒,抱著暖袋蜷在被子里。我一從她嘴里聽到川一的名字,我就完全恢復了活力,連外衣也沒有來得及穿就出去接電話了。
川一沒有直接從日本到雨里,而是在縣里暫留了兩天,請我去縣里玩,說在酒吧認識了一個姑娘,據她自己說還是黔地和湘西接壤的山區的苗族人,我自然很樂意去關心一下同族人,而且川一說她很漂亮……我趕緊把免提鍵重新按一下,聲音關小,免得被師師聽到。他答應陪我住一晚酒店,第二天再一起回雨里書店。而且幾乎同時,我得知阿楠也快放節假,從工作中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邊。
從雨里到縣城,我可以搭乘途經雨里北上的列車,既省錢又省時間。我是懷著激動的心去的,不過那是因為我來雨里這么久,這是首次有幸去做客那座直轄雨里鎮的縣城,我知道它毗鄰大海,如果有時間我可以順便到海岸走走,感受冬天的海濱,想必別有一番曠遠至極的寂寞感。
不期而至的偏頭痛又讓我這位依靠在火車窗的乘客變成了怏怏不振的病人,我把臉貼緊冰涼的玻璃窗以減輕痛感,可我的身體卻感到寒冷,并不是因為車廂的低溫,而更像是皮膚細胞停止了工作,任由體內的熱量散發到空氣當中。
由于鐵軌接口的起伏錯合,列車有動感地一震一震,心臟在追逐車廂震動的節奏,合拍演唱出死神般的交響曲,但我的命運還不足以引起死神的注意,所以我只能任由氣體般的靈魂在軀體里做著布朗運動,我睡著了。
列車的速度慢慢減緩,最后人們起身走動的聲音取代車廂震動的聲音,我才驟然醒來,我趕緊跟在人們后面下了列車,睡夠后頭痛緩解了些,走出車廂,通過玻璃看著里面靜坐的乘客,還有一個男人往玻璃上呼氣,我想起了川端康成的《雪國》里面的一幅場景。在陌生的車站最好跟隨人流,路上我還是不禁嘆了口氣,心想坐過站可就麻煩了。
川一迎合我的自我嘲諷而哼哼嗤笑,他為我開了一個包間,替我泡了一壺熱茶,只留下自己享飲的洋酒。
我說即使這樣我還是來了,證明老天爺并非愛捉弄我,只是好心想讓我補個小覺,而且喝了阿尼桑為我倒的熱茶,我已經感覺一如往常般自在輕松。
阿尼桑這位黔地苗族姑娘確實散發一種他們部族人特有的風情,她特意戴上了苗族的銀頭飾給我看,我說我們那兒幾乎是漢化民族,我們這輩連民族語言都沒有繼承下來,更別說服飾了,她客氣地說將頭飾送我,我婉言回絕后,她取下頭飾把輕輕地放在了酒臺上。
姑娘緊緊地靠在我旁邊坐著,舉手投足都像有日本女人的風味,溫柔恭敬,又和藹細膩,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培養了這種氣質。她試探著用右手臂搭著我的左手,似乎我是她的親哥哥,不過親哥哥是不會希望在這種娛樂場所遇到妹妹的。
川一不動聲色小口抿酒。出于不是很必要的關心,我希望可以了解她的故事,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命運讓你在酒吧工作,然后使我認識了你,但至少,請我的朋友理解我,對我而已言難道不是幸運的嘛?在東南這片不顯眼的世界這太難得了,就像一位導演安排的情節一樣!在她陳述她的故事前我這么感嘆,而川一君低著頭拿著酒杯嘴角一直保持日本武士般冷峻的微翹,令我費解。
在后來我抱著雨果再一次看到那個銀頭飾時,我才開始背負圍繞一生的恐懼感,才理解這個東洋男人贈與菊花同時掩藏在背后的還有一把冷冽的武士刀……
我還是飲用了些許的酒精飲品,正因為這一點點酒精引起的化學反應,阿尼桑有意無意地想要在當晚照顧我,看川一不動聲色地躺在沙發上,我請阿尼桑等川一醒來后告知一聲,我擔心我的女友所以還是回去為好,并且務必扶他上床幫他蓋好被子,他可能對他的私事有所隱瞞于我,若非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是不會買醉的。
我擁抱了阿尼桑并且親了她的臉頰,以緩解我不想買她賬的尷尬,然后告別,打車回到了書店,我最忠實的女友早已替我拉下了書店的卷簾門,我趕緊摸了摸口袋,所幸那半寸的鐵物件還在兜里,我可以從一側小門開鎖進去,我想了想,這不又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我一直想著把二樓再租回來,但是二樓的租客還沒有空出來。所以我和師師一直都睡在一樓,我用一架長柜將內室割成兩個區域,她住里面,我住外面。因為洗漱間是在里面,所以平常都是我先洗完后出來她再使用。
我進去后躺在床上,因為早上捂被子出了太多汗,感覺身體很是油膩,再加之衣服上殘留的酒漬會熏滿這通風條件很一般的房間,我不得不輕輕地通過她住的空間,再進洗漱間簡簡單單地清洗一下。
洗漱間的門靜靜地打開時,師師輕聲地問候我,我嗯了一聲就進去了。
難道她是經常性地失眠嗎,還是一直在等我呢?熱水從頭頂一直流下,身體暖和了,精神卻說不上什么感覺,川一昏暗不清的側臉,阿尼桑銀冠下若隱若現的笑容,過幾天阿楠就快回來了,我很在乎雨里的新朋友,包括劉先生和他的孫子孫女……
我想還是趕快把汗味沖走,然后躺床上休息,如果和以前一樣喝了酒反而失眠,我會打開臺燈看會兒書,我書桌沒有任何大部頭小說,只是可以打發時間,隨時可以打斷不看的雜文集子。
離開了家鄉所有愛我的人,我很少有所謂的空虛感,任何人都可以相信我來雨里后的心態,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像風箏一樣在東南信風的吹拂之下自由自在……
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感覺呢?人真的會因為酒精而暫時迷失自我嗎?難道酒精不正是催化精神的良藥嗎?它使我們能夠感受空間真正的無限廣闊從而能盡情打開心扉。但我也從來沒因為那種事情而莫名悲戚,直到悶熱的霧氣混合濕熱的空氣一同灌輸到我的肺里,攪和在我的大腦里,我感到一陣眩暈感,頓時似乎所有埋葬在昨天的不幸被莫名放大,涌成一股悲戚的洪流,在內心之中,昨天是一個人,今天還是一個人,學會自我玩味的哲學家,逍遙世外,與世無爭,當你不再年輕,在黃昏的落幕殘光里究竟還是一個唯有形影相吊的可憐人,心里想起,盲目的荷馬歌唱奧德賽的不凡旅程后,依然孤獨地流浪在愛琴海邊!
穿好衣服,從里面出來,我呼吸了一口空氣,新鮮清涼的空氣,于是世界又寧靜了。其實黑夜的世界本就屬于寧靜,人也應該平靜下來。而那股悲傷感也隨霧氣消散在了黑夜的空間里,既看不見也摸不著了。
我憑感覺坐在師師的床邊,她背向我側躺著一動不動,好像沒有靈魂的軀體。我問她睡著沒有,她動了動說沒有。我太過于平靜,以至于忘卻了思考,只憑直覺的慣性去拉動掌管運動的神經。我湊過去隔著被子抱著她,我覺得她和高中那時候一樣纖瘦。我就這么睡著了,一秒的時間就跨過了一整晚。
我睜開眼前,聞到了殘余的女人的味道,說不上是香味,可挺好聞的。有什么關系呢?在外人看來,我們不就是夫妻嗎?除了我們倆和值得信賴的人還有誰知道其實我們連相關手續都還沒辦過呢?
師師早已經起身幫我開了店門,我不知道她昨晚在哪睡的,我只有問她才知道,但又有什么必要呢?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她的床比較我的更暖和一些。
那是誰家的小孩?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見過。
她坐在師師的腿上,很多人在看師師抱這的這個孩子,她看起來最多兩歲,而且很可愛,眨眨眼睛環視周圍的大人。我笑著走過去詢問這是誰家的寶貝,沒有人回答我,反而師師將女孩遞給我,緩緩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封裝好的信件,還沒有拆開,而她正是要我去替我們承擔這一難以想象的事情,信封上寫上:寫給她的新父母親。
在我對我以及這一孩子做出審判前,我閱讀了無數次她毫無責任心的親生父母昨晚趁我不在以及麥搖不注意的間隙連同他們女兒一同留下的那封信的內容。我在審判像天使一樣的女孩前,在心里無數次地撕咬那對棄子的惡魔。所有關心我的好人們都應該幫我再審視一遍這封棄子信的內容,這樣你們才知道我對他們卑鄙無恥的控告就是有憑有據的:
敬愛的書店老板:
我知道并且非常理解您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我卻把一個孩子托付給您讓您不自由了,可是就算您為了正義吧!據說您是愛談正義的。我和她生父因此有罪,這個罪是永遠都洗清不了的,除非您恰好需要一個孩子的陪伴。冬天來了,還有什么比一個小女孩更能溫暖您那小小的書店還有來書店的客人。如果您認為作為母親的我是因為不愛她才做出這么自私的行為,那我何必托付給您這樣一位心懷善良的人呢,正因為我和他的父親太愛她了才希望一位博學多識的人能把一切都傳授給她,并且讓她保持天真和單純。
有些不能明說的原因讓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才舍棄我的孩子,我絕對不奢望您理解我。您恨我是應該的,但這孩子,您看這封信時她已經是您的孩子,是絕對能值得任何善良的人疼愛的。所有請您在鄙視我們的同時接納這個女孩,并且她的名字也將由您以父親的名義賜予給她,她的生日是20**年12月23日。她已經斷奶了,愛喝肉粥和麥片,另外……
這位母親一味地夸我,把我想象成一個大好人,好得能夠幫她承擔撫養子女的天然義務,但每一句話無不是在攻擊和諷刺我,意思無非是,像您這樣的老實人都不接納這個孩子,她還敢托付給誰呢?然而再讀完信后,我沒想到最后的署名如此卑鄙,如此讓我痛心,我握緊那封信沖向電話,撥通川一,他以若無其事地語氣說自己也不了解苗女阿尼桑,怎么,牽掛她了?我掛了冰冷的電話,看向那封揉皺的信,署名的三個字每個字眼都像針尖一樣讓我心臟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