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今年快五十了。出門旁的還倒罷了，一堆軍醫跟著是少不了的，走到東走到西都得一群人背著藥箱跟著。

　　他年少時最煩延醫，但無奈為大燕東征西討，不得已落下了一身的傷病，畢竟傷了本源，又到了年紀，這些年只能靠著吃些最貴最好的藥來續命。日常不吃藥的時候，他就打發這群軍醫住得離自己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此次來京城述職，英布特意關照不住淮南王府，只住女婿家，爺倆多時不見好閑話家常。

　　眾人皆知，英布平生第一得意的，從前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兒，如今是這文武全才的女婿。世人都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到了英布這里，便是老丈人看女婿相看不相離。

　　英歡常年隨父親鎮守封地，蘇衍一人在京，輕易便不住王府。英布既提前開了口，蘇衍少不得在司徒府后院另辟出地方，好吃好住供起老丈人，以及這起子軍醫。

　　蘇衍如今所住的府邸，乃是登科的那一年，前朝的將軍姜伯仲所贈。歷任的狀元郎，都會有官員排著隊來結交，或贈他金銀財寶，或遣媒人上門。

　　他年少中第，一表人才，這些好意自然不少，他一概沒有領受，唯獨接受了姜家所贈的這座宅院。

　　一則與姜氏長女結親，卻之不恭，二則二人即將要成親，接受岳丈所贈的宅院，不會有結黨的嫌疑。

　　軍醫們常年離京，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舊事。只覺得這司徒府比起淮南王府，陳設也未免太簡單了些，更不用提比那封地的府邸，不知司徒為何執意要住在此間？

　　英布所住的小院雖不大，靠近后街出入卻方便，堪堪能容下他帶來的這些人馬。透過掛在小銀鉤上的竹簾，可以看到院中的青竹和開得正好的杜鵑花叢。院中窗明幾凈，陳設極為簡單，一桌一椅、一餐一飯都是樸素，不加雕飾卻沒有一樣無用之物。可以看出，原先主人的生活并不奢侈。非但不奢侈，還過得相當得自律。

　　軍醫們還發現，府中丫鬟極少，難得見了一個，模樣也是極普通的。不似淮南王府里，隨意一個侍女，都年輕貌美。莫說是二品大員，就在正常的官宦人家也屬于不正常的，莫非這司徒身有隱疾，所以，夫人常年駐邊也無所謂？

　　此時，蘇衍不偏不倚打了個噴嚏。英布與他，正在院中客室閑話家常。

　　英布老來得婿，凡遇到軍國重務，必要與他相商，對他的信任可見一斑。

　　“此次田嬰犯事，陛下定你來當這個總指揮，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英布笑瞇瞇道，他久居邊關，面上看著滄桑，比同齡人都仿佛老些，跟面若冠玉的蘇衍一比不像翁婿更像爺孫倆個。

　　聽了英布之言，蘇衍抬眸故作不解道，“父親，何出此言？”

　　英布笑得活像個老狐貍，“為父一生戎馬南征北戰，感念陛下之恩特賜異姓王，傭兵一方守衛邊關。這些年只覺越來越如坐針氈，只怕帶累了身為陛下近臣的你啊。”

　　蘇衍沉聲道，“衍受陛下厚愛，這些年擔了這許多的職責，倒令父親擔心了。”

　　“這與你何干？”英布擺手笑道，“當年老夫就是相中了你這塊璞玉，如今你青云直上才證明當年我的眼光好吶！”

　　“不敢，多謝父親多年栽培之恩。”蘇衍謙卑道。

　　“你看你，總這么客氣作甚？”英布哈哈笑道，“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總說兩家話？”

　　“父親說的是。”

　　“然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管陛下存的是什么心思，這京中絕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

　　“父親的意思是？”蘇衍疑惑道。

　　“你還不明白？陛下擺布田嬰，那是為了懲治大公子嗎？是為了將兵權牢牢收到自己手中！所以，陛下轉手將八萬禁軍交到你手里，我才疑心這里有詐。”

　　“父親的意思是，陛下要對付淮南王府？”蘇衍不動聲色問道。

　　英布意味深長道，“所以，為父才擔心帶累壞了你。”

　　蘇衍道，“若父親如此說，衍更無地自容了。當年若非父親一路保薦，如何有今日之我？”

　　“你能有這份心，為父覺得很是欣慰。這么多年沒有白疼你！只可惜此刻歡兒不在，咱們一家不得團聚。”

　　“父親出來這些時日，是想歡兒了罷。”蘇衍低頭笑道。

　　英布想起獨生女娃兒，重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哈哈大笑，“是你自己想老婆了不是！“想了想，又道，“你們夫妻常年兩地分離也不是個法子，歡兒脾氣倔強，你且看著為父面上，再過兩年為父定叫她住來京城，你倆也好生兒育女。”

　　當年，英布央個燕王再三，才為女兒討來賜婚，得了這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可惜，女婿一心向仕志不在此，女兒一氣之下跟英布駐守邊關，兩人終究只做了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歡兒有將帥之才，若讓她為我困在這后院的方寸之地，豈不是埋沒了她的大才？”蘇衍溫言道，“然而陛下的這一攤子事衍也不能輕易放下，還望父親見諒。”

　　英布頷首，“陛下用你，自然是好事。你們夫妻倆，圖得是天長地久，不急在一時半刻。”

　　“多謝父親體恤。”

　　“你也未免太客氣了。”英布笑道，“我有一件要事，今日卻要與你相商。”

　　“何事？”蘇衍凝神，道，“此院防守嚴密，父親但說無妨。”

　　“京中如今越來越風聲鶴唳，我想回封地去。”英布道，“城外孤山上有五千精兵接應我，你怎么能想個法子送我出城？”

　　蘇衍問道，“父親何時想動身？”

　　英布冷哼道，“陛下辦了田嬰，下一個會辦誰？滿朝百官誰手里兵最多？怎么算，都是老子！不是老子，還有誰？”

　　蘇衍恍然大悟，“父親是擔心陛下發難？”

　　英布搖頭道，“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當年了。我才來京城沒幾日，這樁樁件件的，老夫如何能不心驚？這五千精兵是封地秘密帶來，只為應急之用。為父其他的不擔心，這些年好不容易集贊下來的這點人馬得交到你和歡兒手上。如今歡兒在封地替你看著軍務，遲早你也要將咱們家撐起來不是？”

　　蘇衍在心里笑了一聲，這老狐貍，猜陛下的心思的確一猜一個準，故作沉吟道，“被您這么一說，倒也是！父親剛到京城，陛下就命我兼起禁軍，這無緣無故的？里頭會不會有詐？”

　　“我也在疑心這個，放著那么多無根無基的年輕將領不提拔，陛下卻單單指了你……若陛下當真是這個心思，咱們家日后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他思付了片刻，一拍大腿，道，“咱們不可輕舉妄動，或許陛下此刻正布下天羅地網，等著我們直投羅網呢！”

　　“父親所言極是，一動不若一靜，何妨先順水推舟，靜觀其變呢？”蘇衍笑道，心道你真是個老狐貍，要引你出洞比登天還難。陛下既然關照先不要打草驚蛇，面上并不顯露。

　　英布的神色輕松了不少，“你說得是，是老夫思慮不周了。如今你執掌了禁軍，尚有圣上的恩威牽制，倒不如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