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梁將姜桃送回官舍休息,馬車剛到門口,小滿已打馬飛奔而來,飛身下馬一副有急事要秉奏的模樣。
季梁又說了幾句安撫之話,請姜桃代向姬燚轉達歉意,見她進了門,才讓滿頭大汗的小滿忙上前稟報。
這廂姜桃簡要說了始末經過,姬燚觀她一身不倫不類的官服已經皺皺巴巴,臉上蒼白疲憊淚痕猶在,眼神困倦也不復往日機靈,心中甚是疼惜。想起昨日兄長才剛來信說要去慶都探礦,自己心中歡喜了沒片刻,誰知今日便有人上門掠人,全不把姬氏一族放在眼里!她不禁越想越心中惱恨,暗暗咬碎銀牙,只把這筆賬暗暗先記在蘇衍頭上。她也不愿多問,趕緊讓南晴等傳侍女小心陪姜桃去屋內洗澡、換衣,早些歇息。
隔日掌燈時分,季梁再次登門造訪。
姬燚聽了,并不推辭,來到正堂,季梁先起身見禮,道,“梁見過公主。”
“司馬真是應了那句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姬燚毫不留情得嗤笑道。
季梁不以為意,拱手笑道,“昨日是梁的疏忽,晚間恰有公務耽誤了,今日特地帶了醫人前來,親自向公主賠禮。”
姬燚聽他提及這事,不由氣節道,“這蘇大人處心積慮,也不知到底想干些什么!京城當真是沒了王法不成,赤煉衛難道就由著他發瘋?”
季梁冷道,“天子腳下只怕還輪不到姓蘇的胡作非為,未免節外生枝梁倒還未回秉陛下,但此番赤煉衛已給了他教訓,想必蘇大人也知道其中厲害該有所收斂,日后這樣的事情當不會再發生。”
“這次多虧了司馬及時出手相救,姜桃才平安無事回來。”姬燚稍稍緩和了語氣,頷首道,“有司馬這句話,本宮能安心不少。”
季梁側首示意小寒,小寒隨即領上一名頭戴圓帽的白衣醫人,他笑道,“公主,這是曾在宮中侍駕過的宋嬤。宋嬤是隨人,且在燕地居住多年,通曉兩國語言,尤擅醫道,為人謹慎,通達世情。小女官昨日受驚不小,宋嬤可幫忙診斷一二。梁聞貴兄昨日已啟程探礦,想必公主不日也將進宮,身邊有宋嬤照拂,諸事也好提前都有個知曉。”
姬燚心中一動,冷眼見那宋嬤高高的額頭,大大的眼睛,簡斷爽利的隨人長相,先合了自己的脾氣。
那宋嬤跪下,恭謹道,“回稟公主,老奴曾有緣在宮中效力,后得了陛下恩典,回鄉服孝。如今民間都曉公主大義,老奴愿侍奉公主左右。”
“恩。”姬燚應道,抬眼淡淡問道,“本宮好奇宋嬤是怎么識得司馬?”
“回稟公主,老奴在鄉間時曾開設醫廬,一次司馬大人在軍中受傷,偶得老奴問診,故而曾有幸為司馬大人醫治過。”
小滿在旁兩手比劃,笑道,“當日大人的傷口有那么長,軍中醫正們都扯著胡須道束手無策,鄉保舉薦了宋嬤,宋嬤縫衣服似的幾下就縫好了傷口,開了幾劑藥吃,沒兩日大人就又生龍活虎了。小女官昨日被嚇著了,公主讓宋嬤開個小方子吃,管保吃了就好。”
“宋嬤請起。”姬燚笑道,“難為司馬日夜為國事奔波,還替本宮想得如此周到。”
“能為公主效勞,是梁的榮幸。”季梁輕輕一笑,又道,“慶都離此地不遠,往返不過數日。想必貴兄不日便有好消息傳來,公主很快便能心想事成了。”
姬燚笑了笑,沒有多說,轉頭看了南晴一眼,同她吩咐道,“帶宋嬤下去安頓,先去看看姜桃。”
南晴應了聲,忙帶宋嬤先退下去,小滿也幫著同去安置。
季梁看著南晴走遠的方向,回頭看向姬燚,笑道,“梁還有一件公務,要請公主幫忙。”
姬燚微微挑眉,面色不動,淡道,“本宮能有何處幫得上司馬?請但說無妨。”
“使臣之案剛有些進展,昨日卻又徒生變故。”季梁輕嘆了口氣,笑道,“眼下這關鍵物證的藥理,恐怕還得再請姜桃姑娘辨認一下。”
姬燚一聽這話便知道了其中利害,若非是疑重案件,季梁哪里會當面陳情,怕是已驚動了宮里,只不過對外壓了下來。再者平心而論,這一路季梁對她扶助良多,如今又一番好意送來宋嬤助她入宮鋪路,只是不知姜桃昨日經此變故精神能否為繼。
季梁許是見她有些猶豫,道,“請公主放心,今次無須小女官外出,梁當面問她幾句話便可。”
姬燚回道,“問話當是無礙,請司馬長話短說。只是姜桃一貫體弱,還望司馬再稍待片刻。”
季梁眸色倒是一如既往得平靜,一本正經道,“此事乃關系到案情關鍵,卻是一刻也耽誤不得,還請公主見諒。”
姬燚差點兒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聽這“一刻也耽誤不得”的語氣,這位大人也是個急脾氣。她點頭道,“既然如此,只能讓姜桃勉力一試罷了。東雪,去請姜桃過來見過司馬。”
“謝謝公主體恤。”季梁如蒙大赦作揖道。
“不妨事。”姬燚款款走到季梁身邊,低低在季梁耳邊說道,“姜桃看著一副了無心事笑吟吟的模樣,只是她自幼與他人不同,未滿十歲的稚兒一朝經歷家國大變,又要照顧寡姐孤兒,又孤身入道觀求學。她雖心有銳氣,司馬凡事不可一意孤行,越是急于做什么,越是容易適得其反。”
她說完這話,施施然走了。
季梁聞此在她身后行禮道謝,如此一來就算是她已答應他了。
姜桃走進屋來的時候,繞過屏風時便看到季梁面色凝重,一雙眸子盯著卷宗,似乎在想些什么。
她輕咳一聲,緩緩福身,柔聲道,“聽公主說,司馬您有急事找我。”
季梁抬頭見她已換回女裝,干干凈凈用一根雪青的絲帶系起長發,他緩緩踱到她跟前,俯首細觀她眼下有青黑,只拿卷軸輕敲她額頭,蹙眉道,“晚上不好生睡覺?”
姜桃撫下額頭,嘻嘻一笑,道,“謝謝您送宋嬤來。才剛宋嬤已囑咐過我了,最后到底說我‘年輕,并沒有大礙’,還請大人放心。”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季梁漫不經心得回到桌案邊,不急不忙地倒了杯水,用手背替她試了溫度遞過去道,“既是無礙,坐下,看看這個。”
姜桃接過水,入口溫度只覺不燙不冷,她心下恍惚,忙接過公文,桌上油燈火苗輕晃,她定了定心神,抿唇認真讀了起來。
“鄭國副使服毒自盡,臨死前寫下遺書招認了當日以毒謀害正史之事,為得是鄭國國內的兵權之爭,如今新史已到兵權之事塵埃落定,他唯有以死謝營私之罪。案情上雖說得過去,然而進展得未免太順利了些,像是有人在背后設計什么障眼法似的。”季梁在她對面坐定下來,緩緩道,“你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姜桃忽然抬頭問道,“大人,副使死時,門是關著的,屋里的窗子也都上鎖了嗎?”
季梁將那公文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都快背下來了,言之鑿鑿道,“全部上鎖了。”
“若按您說的……”姜桃滿腦子都是密室的事,說道,“大人,那副使也未免死得太過小心了……”
季梁沉默了一瞬,道,“這正是問題所在……”
“若副使決意服毒赴死,又何必將屋子鎖得如此嚴實?”姜桃眼睛一亮,自言自語道。
季梁指尖輕敲桌面,接道,“除非是兇手毒死副使之后,又故意偽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密室!為的是讓副使看上去是自盡的,也為的是讓查案之人如提線木偶般覺得副使是自盡的。”
姜桃與季梁四目相對,突然低呼道,“仵作報道的尸檢單子上說尸身上未見傷痕,這兇手想必定是那副使比較熟識之人!莫非兇手在案發當晚特意約了副使見面?”
“也就這樣能解釋得通了。”季梁點點頭道,“可惜那副使到死,竟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何會被殺。”
姜桃將卷宗攤開了平放在桌案上,手指蘸了冷茶畫了兩個圈,低聲道,“大人,太子一派要是真的做出這種事兒來,算是黑吃黑了。無論如何,接連毒殺兩人,手段又如此狠毒,實在是做過了。”
季梁看著這兩個圈,輕描淡寫道,“想必是尊盤和公主之事把大公子逼急了。”
姜桃憂心忡忡,壓低了聲音道,“若大人此時想揭發他們,就不怕將大將軍逼急了對您下毒手嗎?”
季梁忽然挑了眉笑了笑,眸色平靜道,“這可是為了查案,小女官。不論是家事還是國事,本官自當秉明,陛下當有圣斷。”
姜桃皺眉問道,“原來當皇帝這樣不容易,那又為何那么多人搶著想當?”
季梁搖了搖頭,肅容道,“此案牽絲扳藤,對外,你切不可透露半點風聲,包括公主。”
“不說不說。”姜桃堅定得點了點頭,忽然想通了什么,起身附到季梁耳邊道,“此案涉入黨爭,還涉及兩國國事,您會將此事先秘密上書給燕王!讓燕王定奪,而后再擬對外的卷宗是嗎?”
季梁不置可否得“嗯”了一聲,伸手捏了捏姜桃的發帶,竟一下子拉散了,見她一頭如瀑的青絲披在肩上,氣得滿面暈紅,面容比海棠花還要嬌艷幾分,楞了一愣。
姜桃撅著嘴,向后邊退邊怒道,“大人也來欺負我嗎?”
“小女官這回倒沒哭。”季梁起身靠近她幾分,盯著姜桃看了片刻,悠悠輕笑道,“行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