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將吳仲帶入屋內,姬燚遞個眼色給她,姜桃心領神會,關上門去找南凌打探尊盤的消息。
吳仲跪下行禮,恭敬道,“拜見公主。”
姬燚坐在案邊,邊飲茶邊打量他,靜靜不語。吳仲已經重新換過一身干凈的白色袍服,一只手被斜斜固定在胸前,為見她臉面也皆打點過了,清俊的臉上只淺淺留下些許藥油的痕跡,這一晚的折騰看來著實把他傷得不輕。幸而年輕,這會兒他筆挺跪在那里,依舊濃眉烏眼的清朗,一晃都不晃動。
半晌,姬燚才開口淡淡說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多謝公主關懷。”吳仲笑道,“醫人言道皆是外傷,將養些時日應是無礙的。”
“也罷,你且起來。”姬燚扶了扶鬢角,笑道,“你可知罪?”
“今日幸得公主相救,是下官魯莽了。”吳仲剛直起身,聞言忙低下頭道,“下官知罪。”
“你有何罪?”姬燚問道。
吳仲垂眸道,“尊盤下落不明,護衛公主不利。”
姬燚說道,“還有呢?”
“還有……”吳仲飛快得瞟了一眼姬燚道,“其他的……還請公主明示。”
姬燚不明意味得笑了笑,道,“本宮好奇的是,這里這樣的偏遠,平日吳大人和父侯到底是如何聯絡的?”
“這……”吳仲聽了大吃一驚,一雙深潭般的眼悄然地抬起打量姬燚,須臾有條不紊道,“每月驛站有驛報通秉朝廷,戰時則每周、每日不定,皆以上峰的旨意為準。”
姬燚頷首,聽他講得滴水不漏,笑道,“本宮倒是忘了,你是赤煉衛拷打了一夜也守口如瓶之人,光本宮這樣白眉赤眼得問,怎能聽見吳大人的真心話?”
吳仲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片刻道,“公主明鑒,下官一片赤誠,絕無隱瞞。”
“吳大人的赤誠可是對著父侯,本宮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姬燚掀起眼簾,輕啟朱唇笑道,“你對本宮有無隱瞞可就……不好說了。”
吳仲聞言,忙道,“想必公主都已經知道了,確是上頭吩咐下官在此等候北霜姑娘,也是下官助北霜姑娘取走尊盤。可北霜姑娘究竟將尊盤放在何處,下官委實不知,還望公主恕罪。”
“這可就是你不聰明的地方了,吳大人。”姬燚冷笑一聲,“一聲不吭從本宮身邊拿走尊盤,如今北霜抱恨黃泉,你倒將罪責一股腦兒推至她身上。本宮就算此刻發落了你,縱然父侯有心,救你也是鞭長莫及。”
“公主怕是有所誤會了。”吳仲垂下眼,蓋住眼中晦暗不明的瞳色,“公主究竟要如何才可信下官?”
姬燚肅著臉走近他,居高臨下得俯視眼前的男人。
這吳仲生了一副好骨相,身材高瘦,這身半舊的寬大袍服穿在他身上半點兒也不顯寒酸,還陡然撐起一身文人的楚楚風骨。也不知是否在故作淡定,他挺直脊梁的樣子,倒讓姬燚無端升起一股惜才之意。到這個地步還在從容不迫得裝傻,不愧是父侯精挑細選培養出來的人。
“赤練衛此刻多半已經找到了尊盤。”姬燚輕輕摸了把指甲上的花鈿道,“吳大人,若尊盤被赤煉衛找到,你要如何向父侯交差?”
吳仲不解得看向姬燚,終于笑了笑,一字一句道,“公主還未嫁予燕人,怎好胳膊肘就往外拐?”
姬燚聞言眼皮不禁跳了跳,不怒反笑,“此廂你在暗處多番欺瞞,本宮是看在父侯和你三叔面上不與你計較。你當赤煉衛也是吃素的,是不是?若本宮沒有猜錯,燕人的大隊兵馬一直就在附近按兵不動,端的看我們這些人在唱得是哪出!”
吳仲默了默,笑道,“公主蓋得這頂帽子太大,下官卻不敢不接。燕人有兵,難道我大隨沒有?侯爺雄心萬丈運籌千里,下官雖自幼讀書,若大隨與燕人真有一戰,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候擐甲揮戈自有一番道理。”
姬燚冷笑了笑,道,“你替父侯在此地屯兵買馬,自是不擔心。只是你若上了戰場,父侯經營多年的霸業要交給誰呢?”
吳仲的笑忽然凝固住了,他慢慢低下了頭比了個拱手的姿勢,“侯爺的一番苦心,還請公主明鑒。”
姬燚冷冷說道,“吳大人莫不是這么快就忘了,今日你自己就差點兒折在赤煉衛手上。你一副鞠躬盡瘁的模樣,做起事來卻不權衡利弊,卻叫本宮看不上!吳大人,你雖只是個芝麻綠豆大點兒的小官,卻是父侯近臣,該當為父侯和大隨長算遠略才是。”
吳仲聞言深吸了一口氣,沉吟道,“愿聞其詳。”
姬燚旋即笑道,“本宮的哥哥不惜以身為質,本宮如今孤身嫁去燕國,難道這些都不能讓吳大人先放一放保家衛國的大道理?吳大人請想一想,此時燕人虎視眈眈,何必落人口舌引起兩國交兵。若無十分的把握就打草驚蛇,豈非白白折損了父侯這么多年的心血?”
吳仲微微皺眉道,“可是公主怎知大隨必無戰贏的把握?”
姬燚側臉看向他,語氣十分淡漠,“本宮已救得了吳大人一次,可未必能再救第二次。吳大人想做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將,還需得在世故上再歷練兩年。”
吳仲鬧了個大紅臉,卻仍一臉不贊同得道,“下官愚鈍……若讓燕人平白得了尊盤,豈非大隨更沒得一戰了?”
“原來你也知道什么叫自不量力?我還以為吳大人不懂。”姬燚盯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笑,“那師夷之技以制夷的道理,吳大人應該不會不懂。本宮入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容有失。請吳大人轉告父侯一句‘藏器于身,待時而動’,該當韜光養晦之時,切莫再輕舉妄動。”
姬燚這番話說得鞭辟入里,吳仲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靜靜看了姬燚一眼,道,“下官明白了,謝公主賜教。”
姜桃出了院門,一徑往前院來。方才走至半道,南晴已迎面過來了。只見她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姜桃忙快步走到她跟前。
南晴壓低聲音拉住她道,“我哥讓我先來秉知公主知曉,說是尊盤找到了!聽說外院翻遍了,赤煉衛連井底下都找了,最后到屋里找著的。”說著,南晴以指代筆,牽起姜桃之手,在她手掌心上一筆一劃寫了個“密”字。
姜桃心思微動,低聲問道,“可知是如何找到的?”
“聽我哥說,屋內設了一架大圍屏,司馬大人找到了書架之上圍屏的機關,一旋,黑箱就自己轉出來了。若在平時,那大圍屏看著就跟四面墻是一模一樣的,故無人覺察背后還能納入半室。聽說司馬大人親自用鑰匙開了黑箱,這會兒正在和我哥勘驗尊盤,也說先秉謝公主呢。”
姜桃笑道,“那你快去罷,尊盤尋到此事收結,到底今日公主能安寢了。”
南晴點頭,遂快步去通報姬燚。
姜桃一徑想去看看那架圍屏到底是何光景,她心下正自計量,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處堅硬的胸膛上。
她唬了一跳,倉皇退后幾步,抬頭見季梁雙手抱胸,靠在前院的墻邊,翹起唇角道,“小女官,你猜你卜對了沒?”
季梁今日穿的是赤煉常服,一絲不茍的玄黑色長袍將他頎長的身材緊緊包裹起來,赤煉紋盤旋在他寬闊的肩膀、堅硬的胸膛、精壯的手臂、結實的腰腹之上行云流水,無一不蘊蓄著一種兇悍的英武氣魄。加之他面容英俊,輪廓深刻,笑的時候一雙濃稠的瞳孔深不見底,就連凌厲的眉眼都平白有了一種讓人神魂顛倒的好看。
姜桃怔了怔,想不通他這會兒究竟想找她問什么。她小時候在宮里長大,少年時大半兒時間跟著師傅住在道觀里,倒是從沒見過季梁這般……看似不懂規矩、行事又極有分寸的人。
季梁見她愣怔,忽然輕笑了笑,向姜桃走近一兩步,聲音淡而冷,“小女官怎么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么非分之事呢。”
姜桃看看季梁,向后退到將兩人隔得一丈遠,才瞇眼笑道,“我猜我卜對了,如此大人和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該當知恩圖報才是。”
季梁笑了笑,從袖中緩緩捏出一小枝山牡丹,修長的手指將枝頭上花瓣淺淺劃出一道柔美的弧度,“既已是患難之交,不妨你先謝謝我這個給你線索之人?”
姜桃笑了,原來如此。這看似一環扣一環的,實則赤煉衛早就厚道得兜下了鋪天蓋地的網,單看捕到哪條自投羅網的聰明魚呢。
姜桃道,“大人,姜桃有一事不明。”
“何事?”季梁道。
姜桃露齒一笑,“大人想要我幫什么?不妨直接說。”
季梁也笑了笑,幽深的目光中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個小女官的冷靜的喜愛。他一生狂放,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惡人,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惡人,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在亂世之中贏,且贏過大多數人。一直以來,能入得他眼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與他勢均力敵的惡人,又強又橫,譬如燕王;另一類則是不怕惡人的人,譬如這個小女官,看著白白嫩嫩得怪像只小白兔似的,大多數時候也呆愣乖順,可冷不防跳起來咬你一口時,還挺疼。
季梁坦言,“我是晉人。九年前破城那日,有人謊報燕人會屠城,我的母親為了保住我懸梁自盡,還一把火燒光了家宅。我要知道,那個說謊的人是誰。”
姜桃聞言,默了片刻,“大人這么說,便是已經有懷疑的人了。”
“不錯。其中一人正巧是你的前姐夫,蘇衍。”季梁一錯不錯得盯住她雙眼,講的時候刻意加重了“前”字的音調。
姜桃挑眉,“大人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季梁笑道,“因為我查了你,你要他死。若果真是他,我也要他死。我們既是天作之合,須得彼此坦誠。”
“大人找我,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
季梁目光坦蕩,回道,“是色令智昏。”
“多謝大人坦誠相告。”姜桃的心顫了一下,頓道。
季梁問道,“你意下如何?”
“我是公主隨侍女官,恐不能……”
季梁打斷她道,“這些我來想法子,你只說愿或不愿。我不是君子,有的是能想的法子。”
姜桃無言得看著他,前路漫漫,要對付蘇衍,她一個人總是有限的。公主再如何厲害,也都只是閨閣中的女子,頂多未來能給燕王吹吹枕邊風,外面很多事情還是要靠人去做。
季梁忍不住湊近了,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頂。那處的頭發跟想象中的一樣軟、一樣滑膩,他的手帶了幾分安撫的味道,還用指尖勾起了她的一縷頭發。
姜桃一時懵了,清醒過來瞬間蹭掉那只咸豬手,哼道,“大人請自便。”姜桃板起巴掌臉,旋身便往回走。
“不答便是愿意了。”季梁目送姜桃走遠,摸了摸鼻子——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
等等……這小妞莫非是……在跟自己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