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刺客。
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在竹林深處。
一身素衣,長發飄揚。
冷風瀟瀟。
竹葉翻飛。
劍光森然。
快意江湖,哼哼哈嘿!
長風飲馬,哼哼哈嘿!
手起刀落,恩怨了然……
但是。
但可是。
可但是。
我,此時此刻,卻錦衣華服,濃墨重彩。
我的臉上,涂著厚得掉渣的粉,畫著驚天地泣鬼神的華貴妝容。
我的頭上,頂著十斤重的珠翠華冠。
我的身上,是華麗麗的青色翟衣[1],鑲滿了重達幾公斤的嵌金寶石珍珠。
我負重前行,一步三晃。
走個路,把自己累得半死。
真真是比當年,我手刃七七四十九個江洋大盜,身中九九八十一處刀傷的時候,走得還辛苦。
我的身后,跟著一長串婢女宮人,個個緊盯著我,仿佛怕我跑了一般。
我的前方,端坐著一男一女。
男的,身著明黃冕服,頭戴冕冠,正襟危坐。
女的,身著袆衣[2],頭戴九龍四風冠,母儀天下。
沒錯,那便是據說是真龍轉世的天子,和他的老婆。
也就是皇帝和皇后。
莫非我是來行刺皇帝的?
非也。
只聽一個娘娘腔的聲音,尖利地劃破天際: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莊嬪祁明玉,柔嘉淑順,風姿雅悅,敬慎居心,克令克柔,安貞葉吉,雍和粹純。著即冊封為莊妃,欽此!
沒錯,我,便是即將被冊封的莊妃。
但是,我心中,卻是萬馬奔騰。
什么狗屁不通的!
什么柔?什么順?
分明是打胡亂說。
我何時柔順過?
大怕是對我有什么誤會吧?
這樣的強行吹捧真的好嗎?
我正在思緒萬千的時候,我身后的宮女小聲提醒:“請娘娘接旨謝恩。”
我忙不迭地一抱拳:“祁明玉在此謝過!”
我身后又傳來慌張的提醒聲:“娘娘,是下跪,高呼:謝主隆恩。”
我一滯,不情不愿地,吧唧一聲跪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謝,主隆恩。”
被敷衍謝過的皇帝,滿意地低吟道:“莊妃柔婉。朕心甚悅。”
切。
我不滿地瞟了瞟那甚悅的皇帝。
你心是悅了,我可憋著氣。
我們走著瞧。
來日方長……
皇后也想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插上一腳,來刷個存在感。只聽她莊重的聲音,不怒自威:“莊妃妹妹,進宮不久,便得圣恩隆寵。妹妹才情斐然,本宮喜不自勝。今后妹妹便要謙恭自守,莊靜賢良,與本宮共守后宮安寧。”
哼!
我暗暗罵道:又是個文縐縐,假兮兮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才情斐然了?
多了個女人,來與你搶老公,你還喜不自勝?
我身后的狗皮膏藥,看我發呆,又粘過來,低聲道:“謝皇后娘娘……”
我便陰陽怪氣地跟著道:“謝皇后娘娘。”
身后的聲音話沒說完,好生驚慌,忙不迭地補充道:“的教誨……”
我便也補充道:“的教誨。”
后面的聲音,大概想死的心都有了:“臣妾定當盡心竭力,恭順淑睿,率禮不越……”
我一頭霧水,什么亂七八糟的,繞口令啊?
我便哼哼道:“臣妾當守禮,不越……”
皇帝和皇后的臉色如何,我并不知曉。
我只聽到,身后的宮人婢女之中,傳來隱隱的拼死憋著笑的噗嗤聲。
我無可奈何地晃動了一下我十斤重的大腦袋。
天可憐見!
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就要這么里三層,外三層,穿得像個洋蔥一樣地,跪在熱辣辣的日頭里。
我感覺,我再不到涼快的地方去涼快涼快,我臉上厚得掉渣的粉,就要糊了。
那多有礙觀瞻啊!
有損皇家禮儀。
有損我剛剛要守禮,不越的承諾。
正在我萬般苦惱的時候,只聽那個娘娘腔的聲音,又尖利地劃破云霄:“莊妃接旨!禮成!”
我只感覺,我被后面的宮人,七手八腳地扶起來。
那道晦澀難懂的圣旨,被強行塞到我的手里。
哇喔。
終于可以消停了。
累死老子了。
我下意識地拿起手中的圣旨,扇起風來。
只見,兩道冷冷的目光,從皇后方向,向我射了過來。
一個激靈,冷不丁地襲來。
這妥妥地,是個死亡的威脅啊。
這皇后,定是個記仇的。
日后指不定有十大酷刑,會等著我。
我嚇得立即將手中,正在扇風的圣旨,努力地塞到旁邊一個宮人手中。
一個假笑,被我華麗麗地掛到臉上。
正在我惶恐之時,只見眾宮人,低頭屈膝,齊聲高呼:“恭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原來是皇帝和皇后,終于要走了。
萬幸!
萬幸!
他們再不走,我就要活活憋死在這浩浩蕩蕩的莊妃冊封禮上。
看著皇帝皇后的背影,我簡直要流下激動的淚水。
隨著大隊人馬的遠去,我的咸陽宮[3],終于恢復了清凈。
我急急地給我身邊的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身邊的宮人,心領神會,便哼哧哼哧地,剝起洋蔥皮來。
哦,不。
是給我更衣。
幾十斤重的刑具,哦,不,是禮服和禮冠,終于從我弱小,無助的身上拿下來了。
但竹林深處,那一身素衣,終究,是穿不回去了。
我換上了一身便服。
所謂的便服,也是寬袖霞帔,重重疊疊,花團錦簇的。
要怎么華貴,就怎么華貴。
要怎么俗,就怎么俗。
但總歸比刑具,哦,不,是禮服,輕松個十萬八千里吧。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大喝一聲:“爽!”
周圍的宮人們又是一驚,大眼瞪小眼。
我的這些宮人,據說是那個狗皇帝,哦,不,是尊敬的皇帝陛下,親自給我挑選的。
這些宮人,黑壓壓的,少說有上百人。
我強烈懷疑,這么多宮人,不是為了服侍我,而是,為了看著我。
那狗皇帝,估計是怕我跑了。
哎。
這么多宮人。
記個名字,都讓我腦殼疼。
什么靜婉啊,云錦啊,妍若啊……
什么小福子啊,小順子啊,小貴子啊……
就像繞口令一樣晦澀難記。
我統統記不住。
于是,我將咸陽宮中的宮人,進行了統一的命名。
宮女,就叫做小一,小二,小三……
太監,就叫做小甲,小乙,小丙……
那個在冊封上,頻頻救我于危難的宮女,是咸陽宮中的掌事宮女,喚作小一。
這個小一,倒是個成熟穩重的人。
她在宮中時日已久,頗為油滑世故。以前服侍過幾任太妃太嬪,倒也有衷心護主的美名。
美中不足,就是老氣橫秋了些。
明明才二十幾歲,非要像個惡婆婆一樣,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娘娘,您不能吃那么多。”
“娘娘,您走路不能這么大步子,要收著,抬頭,小碎步。”
“娘娘,您不能睡在地上。也不能睡在花臺里。也不能睡在秋千上。也不能睡在貓窩里。”
“娘娘,您說話不能太大聲。要輕言細語的。”
“娘娘……”
“.…..”
我的蒼天啊!
到底誰是娘娘?
我忍無可忍,多次威脅她:“小一,你再嘰嘰歪歪,嘮嘮叨叨的,我就像打蒼蠅一樣,弄死你!”
沒想到,小一面不改色:“娘娘,您不能用弄死這個詞。太不文雅了。”
我的大地啊!
我堆起諂媚的笑臉,對著小一道:“要不,你來當這個娘娘如何?”
小一這才有點惶恐:“娘娘這是折煞奴才了。小一既視娘娘為主,便終生是娘娘的奴婢。即使娘娘將奴婢送給皇上,奴婢也誓死不從,斷不會去做那些背叛娘娘,挖娘娘墻角的事情。”
這個……
我幾時說要送小一給那個狗皇帝了?
再說了,小一若挖我的墻角,我哪有不愿意的呢?
把我的墻角,挖塌了才好呢。
反正這墻角,我絲毫不稀罕。
不留念。
不在意。
但是,從這件事情,我也得出了個結論。
小一,不能輕易招惹。
我說一句,她便有十句等著我。
為了我的清凈考慮,我還是順從地聽她的嘮叨好一些。
小二,倒是個溫柔可人的姑娘。
甚得我心。
她入宮不久,更能體會,我的憋屈。
于是乎,在我閑得磨皮擦癢的時候,她會偷偷掩護我,溜出咸陽宮去。
在小一安排我,餓成一道閃電的時候,小二會從御膳房,偷偷給我捎回一個雞腿。
自然而然的,我和小二,結成了莫逆之交。
小甲子,是咸陽宮中的掌事太監。
他是個年輕人。
看起來很機靈。
做事情很麻溜。
小甲子的話不多,總是恭順老實的模樣。
之所以說,模樣。
是因為,雖然他不說,但是,我卻看得出來。
這個小甲子,是個武功高手。
他的氣息內斂,身形剛勁。
他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的,被安插在我身邊做太監,顯然是為了看住我。
以為我看不出來?
當我瞎啊!
老子,哦,不,本姑娘,哦,不,本宮,若是想跑,是你一個小甲子攔得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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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翟衣:明代妃嬪禮服。
[2]袆衣:明朝皇后禮服。
[3]咸陽宮:現鐘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