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張獻忠和羅汝才
西南六月暑熱時,年近七旬的秦良玉披甲攜侄秦冀明乘勝追擊與明軍在譚家坪、仙寺嶺連敗賊寇,奪得羅汝才主帥大纛,并生擒其副手“轟塌天”。
欲要西返昌寧大本營的羅汝才因大江在前阻擋和明軍的不斷圍剿中不得返歸,軍心大喪。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六月下旬重振旗鼓的張獻忠引軍西來,數日后于羅汝才成功會師,軍勢回緩。
羅汝才,陜西延安人,明末農民起義軍首領之一,因為人狡詐多謀、反復無常而有“曹操”別號。崇禎初率眾起義,后為農民軍三十六營主要首領、楚(湖廣省)十五家之一。
崇禎十二年,年前詐降于部督熊文燦的羅汝才再次起事,隨再舉義旗的張獻忠轉戰四川、湖廣、河南,終為楊嗣昌十網戰略逃竄至川楚交界處。
(當時熊文燦是以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代王家禎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陜西、湖廣、四川軍務的,級別尤高)
十二月羅汝才與“混天星”惠登相在黃連坪殺湖廣副總兵楊世恩、荊門守將羅安幫,盡殲其軍,一時之間聲勢大震擁攬數萬民眾。
十三年二月羅汝才攜軍民入川,屯于寧昌之地,三月挺兵東出巫山,受困至此。
而張獻忠崇禎十三年閏正月在湖廣枸坪關被平賊將軍左良玉擊敗,遂率部向西突入四川。
入川途中,張獻忠在太平縣的瑪瑙山遭受到鄭崇儉(以兵部右侍郎接替洪承疇總督陜西三邊軍務)和左良玉的夾擊,傷亡慘重。
接著張獻忠又受到湖廣軍、四川軍和陜西軍的追擊堵截,一路上農民軍連受重創,最后竟只得退居興安歸州一處山中,又被左良玉等軍圍住,農民軍陷于困境。
山窮水盡時,急中生智的張獻忠利用楊嗣昌和左良玉的矛盾,派人攜重寶賄左良玉勸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存在,朝廷怎么會這般重用你呢?你的部下亂殺無辜,朝中早有人看在眼里,如果我不在了,那么離你死也不遠了。”
弓鳥盡良弓藏和秋后問帳不由得縈繞在左良玉的頭腦中。
左良玉少壯時鎮守遼東因寧遠兵變丟了遼東車右營都司的官職,后得昌鎮總兵尤世威和頂頭上司昌平督治侍郎侯恂的賞識及推薦升任副將。
爾后左良玉奉命率領昌平軍兵進河南鎮壓民兵,征戰中原,數年間以戰養戰,硬是將麾下的兩千人馬發展至于十數萬之眾,由此擁兵自重。
左良玉驕橫自恣,屢次不服管調,麾下那不知從何而征的官兵風氣尤劣,燒殺搶掠之事有時干得比農民軍還要惡毒,早遭各路巡撫的暗自忌憚。
朝廷參他罔顧軍令紀律的折子不計其數,奈何良玉擁兵自重,朝廷一時之間也難奈他何。
楊嗣昌雖請拜據有軍功無數的左良玉為平賊將軍,但總覺得此人傲不可用,除了以督師之名約束左良玉外,又暗許賀人龍指日可取代左良玉之職,以此互為牽制。
就在賀人龍躍躍欲試急于取代左良玉的時候,左良玉在年初二月瑪瑙山與農民軍交鋒中,折義軍首領達十七人,大破農民軍。楊嗣昌只好對賀人龍說任命之事后議。
嗣昌出身官宦世家,本就因為自恃清高而人緣很差,下御武將時多有趾高氣揚、不容置喙之嫌。些許是楊嗣昌那時言辭太過無情,賀人龍因此懷恨在心,并將此事告訴左良玉。
嗣昌遂一連得罪二人,為日后將帥相背的敗局埋下伏筆。
不止左良玉、賀人龍二位梟將,咱楊閣部和孫傳庭、盧象升等名將皆有矛盾。由此可鑒咱楊閣部雖有報國熱忱心,卻是一塌糊涂于御將之術,顯然情商很糟糕。
本就因為年前臘月許州發生兵變而許州家眷遭滅門之災便深感官兵無為、朝廷無恤的左良玉未免會自留活路,但為己想。
而如今張獻忠的這番言論恰好將左良玉推向國家大義的另一端。
左良玉由此斗志松懈。張獻忠乘機收聚散亡,在山民的幫助下,走出興安,前往巫山與羅汝才等部會合。
如今張獻忠和羅汝才這對難兄難弟再次得以重聚,農民軍抱團取暖,一時之間竟有野火燒不盡,星火可燎原的姿態。
張獻忠以聲名最盛、資歷最著再次成為了陜川農民軍的統帥。
是夜,張獻忠與同是滎陽大會十三家之一的羅汝才召合曹威、梁思等起義軍首領進行會議。
所部遭戰損重的“過天星”梁思插柴入火,見灰燼涅動,“混天星還在西面的寧昌等著我們,如今我們被明軍大敗應該將大伙聚在一起,再轉戰南北,招納各地義士,總有一日大事肯定會成功的。”
曹威將刀頭插在草土上,“秦良玉那不死的老女人,派來大量軍隊防守在對岸不遠處雒門的百子溪,看那陣仗怎么著也得幾千人馬吧?我們此時強要過河,這不是當著人家丈夫面前亮出把子,存心找死嘛?”
有人言:“怕她個鳥?”
“鳥都不知道打了多少炮,害怕一個沒鳥的嗎?”
亦有人言;“那女老將軍駕刀率領白桿兵而來時,也沒見你們沖去對著干,哪個不是跑得飛快,偷情給人發現提褲子都比不上的功夫便調頭就跑。”
或有開葷臆想者,“那老女人莫不是下頭寂寞,想讓馬兒顛簸給她爽爽?若是如此,俺也不嫌老,那天得勢擒來折勞一番,給她骨頭都給折累斷,看她會不會后悔近日對我們這般趕盡殺絕。百年之后,江湖說不定還傳頌著爺爺的傳說呢?”
篝火旁大有猥瑣笑容者指責他禽獸不如,紛忙表示老的交給他,年輕漂亮的秦家孫女交給自己。
......
篝火周遭的農民軍邊插科打諢便議事,言辭粗鄙不堪,對該不該渡河之事各有意見,爭論得面紅耳赤,有甚者當眾脫起自己殘破不堪、灰垢黏糊的草鞋迎面便是朝對手丟棄,場面雜鬧難堪。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的羅汝才且迎著篝火啃咬著手上的馬腿肉,這圈里外圍大部分都是棲身于他的義士。
羅汝才坐觀麾下,并不著急號令拍板,結束這段鬧劇,且任其發展。
他要給張繼忠一個下馬威,讓他認清此時連敗的他在此已不再是那個呼風喚雨的“八大王”,從而宣告這里是由他羅汝才當家做主的。
可羅汝才好像忘記了一件事,現在的他亦是屢敗之帥,可不是年前和惠登相在湖廣黃連坪大殺四方的羅大王。
張獻忠雖累敗,然氣猶盛,見著對頭兩位首領吵得相互掐脖纏打起來,遂將手中的舀水破爛瓢兒給炸爛于地。
哐的一聲木碎響,身后四位義子皆站立而起,個個身姿不凡,宛若四大金剛拱衛在后。
張獻忠大步流星自篝火沿走過,一腳將兩人踹翻在地。
讀過書、捕吏出身的張獻忠厲聲叱喝:“都是一起起義的手足兄弟,怎么可以像街頭潑婦打鬧纏動到一起呢!”
那兩名小首領吃了腳力,一臉憤懣欲要問罪狀,見來者是黃面長身虎頷的“黃虎”張獻忠,遂認慫磕頭道張大王教訓得是。
張獻忠嗤之以鼻,他此番作為即是指桑罵槐,亦是反逞一威風,向在場這五路十八家的首領昭告自己張獻忠仍是強盛不好惹的人。
羅汝才口齒頓停,他看在眼里,嫉恨在心里。
張獻忠倒是個識趣人,還算明白居人籬下且低頭的道理,遂矚向主座的羅汝才詢問道:“曹操素來多有謀略,且認為現在該怎么辦?”
羅汝才牙口磨咬終究擠出一個燦爛笑臉,“黃虎這般威風,可有高見?”
他羅汝才雖有曹操之名,卻也不過善于謀略亡命和保損,哪能真有曹操的才能呢?若是在世曹操,又豈會落得如今寸步難行之際?
羅汝才當時巫山不捷,遂反身奇襲夔州,本以為定能以出其不意告捷,卻不料夔州守將善守加之秦良玉的白桿兵行軍迅雷,以至于連路敗逃,副手為擒之恥辱境地。
張獻忠狡黠笑過,仿若正在等待著羅汝才的這番言語。他來時聽聞羅汝才連敗于巫山,便與四位義子詳情討論過諸多戰略部署。
羅汝才看著張獻忠那彰顯得逞的小人之姿,渾身不由得不痛快。他且拭目以待,且看這狡詐詭譎的黃虎有何高策,若是話窗有漏可尋,他亦愿當那完善戰略的糊裱匠。
張獻忠彎身伏地抻袖掃出一塊還算干凈體面的土皮,掏出懷內尚有余溫的地圖小心擱放于其上,讓義長子張可望小心提來一只火把照明牛皮地圖,揮手將諸位首領聚于一處,里里外外坐彎立擠滿三圈。
張獻忠得意笑道:“這可是好東西,是老子當年從朱元璋他祖宗地鳳陽那搜尋而來的大明疆域圖,不僅畫得齊全還清楚...”
諸首領皆面露期許,他們多是湖廣新起義者,自然沒見過張獻忠攻克鳳陽的大場面。
張獻忠見他們神情期待,遂胡吹一通自己當初在鳳陽耀武揚威的英勇事跡,終究是給臉色郁悶的羅汝才所打斷,讓他別東扯西拉趕緊說出對策。
張獻忠拈來一個細木棍在地圖上圈圈點點,“我軍尚且位于陜西、湖廣和四川三省交界處,北有鄭崇儉和賀人龍的陜西兵,驕悍難敵,故而北方是不能考慮的。而湖北亦是有著左良玉和張應元的追剿,其后方更是有楊閣部親自坐鎮襄陽行營,更加必不可去。眼下可能考慮之處僅存四川。”
諸首領紛忙頷首認同張獻忠的方法,畢竟他們大都是從陜西和湖北被追剿過來的,只有羅汝才所部噤口不語,因為近日來三省明軍他們皆不可敵。
張獻忠繼續謀劃,“蜀道雖難,但這楊嗣昌與四川巡撫邵捷春積有矛盾,我們應該利用這一點來突破重圍謀求成功入川,屆時浩瀚四川平原,豈不都是我們的縱橫轉戰之地嗎?”
張獻忠見有些人不明白楊閣部和邵巡撫的瓜葛,也不嫌麻煩遂娓娓道來,“且說年前十月初一那楊閣部誓師襄陽,發布檄文到四川去,要求四川軍隊接受他的節制,不久后便下令將四川一萬多精銳部隊抽派到湖廣聽從調令。”
或有人問,“這是為啥呢?”
張獻忠回答,“這還用問,當然是加派來討伐我們的了。”
“然后呢?”
張獻忠給出后續:“那四川巡撫邵捷春不敢違抗只能顧自憤懣,這梁子不就結下了嗎?”
于是討得諸位首領認同的張獻忠擁有了極大話語權,在張獻忠的主持下農民軍擊敗劉貴等明軍,成功繞道渡過大江(長江夔州段),屯駐在江北的在萬頃山、苦桃灣等地。
楊嗣昌認為湖北土地廣闊,難以制服賊兵,意欲驅使他們進入四川。因為四川地勢險峻交通不便,作料賊兵無法施展,官軍只需壓境就能大獲全勝。
后來楊嗣昌又考慮若是四川有重兵把守險要,賊兵將返回湖北搞破壞,就調出四川的精銳兵力一萬多人聽自己使用。
本欲將賊兵圍剿殲殆于川鄂交匯處終不成的楊嗣昌決意要將四川作誘餌,垂釣川楚賊兵。
這里稍作分析,明朝時的湖廣承宣布政使司與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的轄地面積是不分伯仲的。而湖廣地處長江中游,堪稱九省通衢之地,湖北農民軍若是自此四處逃躥,將禍殃東南乃至全國,后果不堪設想,這是朝廷和皇帝所不能允許的。
反之若是將賊兵誘困入四川,四川周遭的山巒將成為賊兵的噩夢,賊兵將被拘束于西南僻野,逃無可逃,明軍僅需派大軍傾軋而去,則長江以南盡可安定昌平。
此處不得不說楊嗣昌的戰略目光是有很高水準的,只不過咱楊閣部是個不善實際操作也不懂得于同僚友好溝通的自視清流人,故而導致了眾多的悲劇。
要知道崇禎年間的農民軍并不善戰,而是擅長四處逃竄造亂和煽動民變,將其困于四川盆地剿殺確實不失為一條好計策。
而邵捷春則認為四川的軍隊由此變成了軟弱無力的羸弱之軍,再不能抵擋賊兵了。
邵捷春由是憤怒說道:“依照法令,丟失一座城,巡撫就要獲罪,如今要把四川拱手讓給賊兵,這豈不是督師要殺我嗎?”
捷春由此跟嗣昌屢次爭吵不斷,卻又因官大一級壓死人而爭不過嗣昌。
在其位,謀其事。他們都沒有什么過錯,只是出發點不盡相同罷了。
由當初的十面張網戰略到如今的拘束賊兵于一川謀略,足以看出楊嗣昌是個善謀大戰,擅以宏觀把控全局的能人,只可惜這位理論王者終究會因為自己那一塌糊涂的微觀調控能力(極差的人際處理能力使得后期上令難以下行)而含恨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