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賀蘭缺凝視著他的兩鬢，才發現那發絲里已然透出幾許灰白，頭發一白，整個人看起來精氣神就好像弱了一些。

　　父皇，也開始老了啊……

　　賀蘭缺覺得有些心酸。

　　“小七，你來看看……”

　　賀蘭鈞突然朝他看來，眉間一道“川”字，顯得幾分嚴肅幾分疲憊，只是那眼神卻一如既往，柔和慈祥。

　　賀蘭缺起身走到他身邊，“父皇？”

　　“你看看，邊關小城，屢屢出現貪官污吏……”賀蘭鈞把奏折遞給他，揉著眉心道，“一個個地身為朝廷命官，搜刮民脂民膏，屢禁不止！邊城百姓常年受流寇侵擾，還要被當地官員層層欺壓……”

　　“朕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不管原本看起來多清廉的官員，到了那地方都變得與匪寇無異！”

　　賀蘭鈞越說越煩躁，指著奏折道：“你說說看，該怎么辦？難不成要朕去親自坐鎮不成？！”

　　雖然有些詫異父皇怎么會問自己這些，但看著父皇一副煩躁又疲憊的模樣，賀蘭缺還是接過奏折認真分析了起來，希望能為父皇分擔一二。

　　看了看底下人稟告的詳情，賀蘭缺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此處遠離天京，正是他們所謂的‘天高皇帝遠’，當地官員結黨營私的現象極為嚴重，且當地民風彪悍，新上任官員若不抱團根本無法正常行使職權，但若是跟其他人稍有勾連，便身不由己逃脫不了這層關系網……”

　　“對，就是這么回事。”賀蘭鈞頭疼道，“但朕又不可能真將所有官員全部撤換，若是那樣……”

　　“若是全部撤換，當地一切秩序都會崩壞。”賀蘭缺接過話道，“該地偏遠，與其他地方有很大不同，其中無論是經濟、人情、還是其它都掌握在目前這批官員手里，撤換一個兩個不要緊，若是全部撤換，目前微弱的平衡便全部打破，未來的處境未必會比現在更好……”

　　賀蘭鈞看著他，認真地聽著他分析得頭頭是道，然后問道：“如果交給你處理，你會怎么辦？”

　　賀蘭缺輕輕吐出四個字，“殺雞儆猴。”

　　“哦？”賀蘭鈞神情很平淡，“怎么個殺雞儆猴法？”

　　“殺雞儆猴只是第一步，”賀蘭缺不急不緩道，“將其黨首處置后，若是再調一個官員赴任，那么他們會將其權利架空，讓他要么只能是一個空架子，要么就逼迫他同流合污，如此一來，依然重蹈之前的覆轍……”

　　“所以，第二步，是挑撥離間。可以把他們其中一個升遷，這樣一來，他們內部多年的平衡便會破壞，其他人總會心下不滿，而剛上位的人也會諸多猜忌，這時再從下一個下手，他們必定人心惶惶……調一個比較精于人情往來的官員去頂替空缺的位置，讓牠們從內部瓦解，而不至于傷其根本……”

　　賀蘭鈞靜靜地聽著，等他說完了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小七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

　　要是平時，他聽了這話必定大言不慚地道“那是自然”，然而這次他總覺得有什么事發生，只是中規中矩道“父皇過獎。”

　　然而，平時賀蘭鈞也只會說“小七是個長不大的搗蛋鬼”，笑容里無奈夾雜著寵溺。

　　“對了，”賀蘭鈞指著另一側桌案上一盤點心詫異道，“今兒怎么這個知禮？你最愛的點心，平日里不是早就自顧自拿起來吃了嗎？”

　　“哎喲，我怎么才看見！”賀蘭缺拍了拍腦袋，踱過去自然地拿了塊遞到賀蘭鈞嘴邊，才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塊。

　　“呵呵，你呀……”賀蘭鈞有些欣慰地接過那塊點心，咬了一口，突然道，“小七，聽說你最近經常和那些舉子走得挺近的？”

　　賀蘭缺心頭一跳，又很快地平靜下來，其實心里也有準備，他這些時日的動靜，父皇不可能一無所知。

　　“……是。”他吞了嘴里的點心，深吸了口氣，坦誠地直視皇帝雙眼，“兒臣，的確在試圖招攬人才。”

　　一雙眼睛如潭水般清澈，眼底雖有些忐忑，眼神卻不避不讓，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展現出來，像是在說：看吧，您的兒子，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您滿意，還是失望，他都這么坦蕩地站在你的面前，不欺騙，不隱瞞，永遠是你最誠實的孩子。

　　賀蘭鈞與他對視片刻，像是想看看那雙曾經純凈無比的眼里，如今是如何被浸染了權力與野心。

　　然而，沒有。

　　賀蘭缺望著他，依然是清澈無垢的眼神，依然是坦誠磊落的氣度，依然如孩童時期一般，飽含著對他這個父皇的孺慕之情。

　　賀蘭鈞垂下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賀蘭缺心中忐忑得有些難過的時候，才輕聲開口道：“是啊，你也長大了。”

　　他長大了，父皇也老了，所以一切都變了是么？可是，他從來，從來都沒想過……

　　“父皇……”

　　賀蘭缺突然跪倒地上，閉了眼睛，覺得心里有種無可言說的難過。

　　他這是，叫父皇失望了么？

　　“小七啊……”賀蘭鈞卻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頂，眼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賀蘭缺愣了愣，感受著頭頂那只大手上溫熱的溫度，聽著那熟悉的“小七啊”，覺得有些想哭。

　　賀蘭鈞頓了一回，像是在醞釀什么，他緩緩道：“坦白說，你不是最叫朕期待的孩子，卻是……最叫朕歡喜的孩子。”

　　那年冬季，恰好下了第一場雪，幾枝寒梅被雪光投到御書房的窗紙上。

　　左相齊仲廉因貪贓枉法而入獄，其女齊貴妃卻身懷六甲，以罪妃身份誕下皇子。

　　本該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卻讓許多人愁云慘淡，這孩子剛一出生，外公和舅舅便被定罪，只待擇日抄斬。他的母妃雖因貴妃身份留有一命，而沒了娘家作后盾，在這深宮之內，母子倆又該如何掙扎求生呢？

　　總管潘興小心稟報了皇子出生的消息，等著看這個小生命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