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仲睜開眼睛。
他從深度的冥想中醒過來。不遠處的壁爐里微弱的火苗附著在幾乎燃燒殆盡的灰白干柴上,而尚未拉上窗簾的窗戶則透出了微光。法師從柔軟的靠背椅中站起來,夏仲茫然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后朝窗戶走了過去。
毫無變化的世界。純凈的,潔白的,沉默的,枯寂的。幾點模糊的橘黃色燈光點綴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愈發顯得孤獨。街道上行人踽踽獨行,從不交談。很少出現同行者,即便有,大部分也是仆役與主人。
鐵堡中大部分仆役隸屬于城主府。他們主要由貧民區的居民以及判罰勞役的犯人組成——后者數量極為稀少。西格瑪的法律并不仁慈,也不寬容。這些屬于城主府的仆役們一年四季按照三班倒清掃城市的主要街道,而夏天則需要修整道路。他們在黑夜里點燃火把,白日間則充當官員的跑腿,幫閑,某些運氣夠好的家伙甚至能獲得某位“大人物”的賞識,換來一份薪金微薄但足夠體面的工作。
而大部分可憐人以艱苦的勞動換來稀薄的口糧——黑面包,燕麥,偶爾還有一些發霉的魚干與咸肉。對于窮人來說,這些食物也許能讓他們多捱過一個漫長的冬季。
“你沒有關門。”另一位法師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冷靜地說道:“這真不像你。”
被評論的對象半側了一下身體——意思是他朝同伴看過去。“哦。”夏仲慢吞吞地回應道:“被允許進入的對象并不多。”
亞卡拉笑了笑,走進了房間并隨手關上了門——各種意義上的。
“怎么樣?”五葉法師毫不客氣地為自己倒了一杯精靈蜜酒——出自南大陸拜因森林深處的精靈王國,價格相當于等重的黃金,是精靈與人類重要的貿易品之一。
“一切順利。”然后夏仲補充了一句,“至少我收到的消息如此。”
“很好。”也許是因為酒液甜蜜順滑的口感,也許是因為聽到的好消息——更可能兩者兼有。“我們需要做什么?”亞卡拉滿足地閉上眼睛,雖然法師異于常人的感知讓他們并不需要如同凡人一般張大鼻翼,攪動舌頭,將酒液滑過整個口腔,但五葉法師看起來對這些過程異常熟稔。
“或者什么都不做?”將口中的酒水吞咽之后,法師如此問道。
“貝納德說她會給消息。”夏仲仍舊注視著窗外的世界,“他們擬定的計劃,哦,我是說那些傭兵,不太好也不太差。”他以冷淡的口氣評價道:“如果薩蘇斯再偏愛一點,也許能讓所有人如愿以償。”
“所有人?”
“嗯哼。游蕩者,巡游者,牧師——還有荷爾人。”
努克異常謹慎地打開那塊木板。在這之前,游蕩者已經將附近的積雪與土壤扒開,并盡量讓它看起來自然——而不是在短短的幾個卡爾時間內被一個瑟吉歐人粗魯地鏟出來。之后,這個小個子的男人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進行了各種測試:他鋸下了一點木屑舔了舔,然后將一根粗長的鋼針釘進了木板里。
“我們需要確認下面的情況。”瑟吉歐人解釋道:“游蕩者可不是法師,我們也沒那么多卷軸可以浪費。”說著他將鋼針拔了出來,然后放在鼻子底下使勁聞了聞,“阿,阿嚏!”努克將頭埋在預先挖好的一個雪窩里,聲音沉悶并低至不可聞。
“空氣足夠流通并且潮濕,噢,能夠想象,沒有毒氣,沒有麻醉藥物,不過可能不太干凈——因為我聞到了某些不算太美好的味道。”游蕩者聳聳肩,“而且下面準有個驚喜。”
“關于什么?”希拉將箭囊調整了一下,讓它更容易拿取,然后抽出三只羽箭扣在了弓弦上。
“誰知道呢。”瑟吉歐人不負責任地說,“愚蠢的公角馬?”
現在努克打開了木板。
寒冷的,潮濕的風打缺口處竄出來。溫度甚至比這個暴風雪的夜晚更低。傭兵們努力克制住打冷戰的沖動,由努克帶頭——游蕩者發現了一條通道。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小心地走進了洞口中,走在最后的希拉給沙彌揚人傳去消息,后者會為他們蓋上洞口,清掃痕跡并接應傭兵們,不管他們有沒有發現阿里,一個卡比的時間之后三個人都必須返回地面。
“我們該出發了。”夏仲提醒道,“那兒可不近,尤其在這種天氣。”
亞卡拉遺憾地放下酒杯,然后杯子在瞬間消失。“我記得你并不喜歡喝酒。”法師抱怨道,“尤其不喜歡精靈蜜酒的口感。”
“精確。”另外一位法師回答道:“但這不等于我愿意和一個醉醺醺的家伙一起冒險。”他意有所指地說:“我當然愿意給你全部的信任,不過,”他攤開手,夏仲這時候看上去無辜極了,“人們總得相信點有證據的事兒,不是嗎?”
五葉法師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他只是將兜帽拉起來,“也許我們該出發了?”
“噢,希望薩蘇斯正在暢飲美酒,而不是酒至酣睡。”夏仲如同亞卡拉一般,他同樣選擇用兜帽遮住了臉部。法師的嘴角浮起了捉摸不透的笑意,“盛宴將至高潮,客人亦共舉杯。”
“看上去不太像最近挖的。我說。”走在最前方的努克輕聲說道。
傭兵們點亮了一個提燈。按照瑟吉歐人的說法——“你得想象你自己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但出于種種考慮,希拉還是帶上了一個小小的手提燈。他有自己的看法:“你對那兒毫不熟悉。你不知道是否有拐角,是否有陷阱,是否有看守,甚至是更糟糕的事兒。你需要這個。”
牧師就此的看法是:“有時候最糟糕的選擇是你知道別無選擇。”
地道被磚石精心修葺過,傭兵們能看見墻面縫隙中干枯的冰原苔,蒼灰的磚石表面凝結著水珠,這往往代表離水源很近,或者相比起地道之外,這里的溫度較高。
努克傾向于第二種。
他全神貫注,他聚精會神。游蕩者落地無聲,提步輕盈。就像一只厄爾卡豹貓,在黑暗中縮起鋒利的爪子,放松柔軟的腳墊,壓低身體,鎖定獵物,瞳孔縮小,然后——
“有人。”
游蕩者停下腳步。而希拉立刻熄滅了手中的提燈。牧師握緊了六面錘,她低聲說道:“寂靜。”代表神術的光芒一閃而逝。
交談聲由遠及近,嗡嗡作響。
“我們必須帶他回去!得由大長老裁決!其他人沒這個資格!”低沉而憤怒的聲音說道:“他是族人,兄弟,繼承人!沒人有資格在敵人的土地上殺死他!”
“荷爾語。”三個人在黑暗中同時想到。
“他和奧瑪斯混在一塊兒!還有教廷的牧師!隨你怎么說,但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塔吉克或許壓根就沒有流著荷爾的血液!瞧瞧他多不像一個荷爾人!”另一個聲音冷嘲熱諷:“看看他的母親!”
“嘿!”
在黑暗中,牧師能聽到血管流動的聲音,心臟跳動的聲音——它們因憤怒而不斷加快速度。女孩額頭發熱,手腳發涼,她盡力克制著呼吸,但滾燙的熱氣卻沖撞著胸膛,迫切希望找到一個發泄口。最后安娜將一切咽了下去,和著失望,憤怒,以及她也不甚清楚原因的淚水。
她記得那兩個聲音。阿里的表兄弟。他們和風狼的首領在荒原中廝打著長大,一起挨揍,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歲月,一起狩獵,一個殺死西格瑪人,另一個準護著他的后背。沉默寡言的尤里克,安娜想起死者曾經描述過他們童年的生活:“冬天裹著同一張狼皮的毯子,夏天穿著同一匹麻布織成的套頭衫,喝過同一個阿媽的奶水,吃過同一個陶鍋的燉肉。”
沒有什么能比他們更親密。
光亮逐漸向入侵者逼近。而兩條拉長的影子則投射到了傭兵們的腳尖。
希拉無聲地拉開了弓弦。
法師的肩頭堆滿了積雪。
他們呆在那兒已經有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即便是夏仲也依舊沉默無聲。從他們站立的角度向下看去,驛館的庭院一覽無余。
暴風雪不知何時停下了肆虐的腳步。厚重云層壓得很低并且不停翻滾,但雙月神中的小妹妹法拉耶斯的光亮仍舊刺破的阻礙,云層錯開的間隙,銀色的月光在瞬息間掃過蒼白的大地。
法師們耐心地等待,深灰的毛皮外套綴滿了雪花,這讓他們幾乎與大地和天空融為一體。
戰斗很快就結束了。
甚至沒有給荷爾人發出示警的機會。當巡游者放開弓弦的那個瞬間,游蕩者用匕首干凈利落地了結了其中之一的性命。而另一個人捂著喉嚨,發出赫赫的喘息聲倒在了地上。
希拉搶先一步,在對方徹底倒下之前扶住健壯的身軀,將他輕輕放倒在地面上。瀕死的荷爾人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巡游者的手,但死神催促著他的靈魂盡快離開。
死者松開了兇手的手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傭兵們沉默著繼續前進。他們將兩名荷爾人的尸體留在了原地。希拉從死者身上拔掉了兇器,他們必須盡可能地保持武裝。
牧師并未選擇停留。她甚至對這兩位的死亡不置一詞。此刻女孩走在同伴的中央,她換下了純白的牧師袍,選擇了深色的外袍和同色的細鱗甲。根據事先的計劃,安娜將是極為重要的戰斗力,同伴們將指望她作為最后的力量,驅趕死亡或者……。
努克停下了腳步。作為照明工具的火把,火焰快活地跳動著,亮度足夠高,以至于連陰影都無處藏身。游蕩者謹慎地停在了足夠遠的地方,而同伴們則藏身在更深沉的黑暗中。
他借著微光向希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得去看看情況。后者沉默無聲,但前者心滿意足。瑟吉歐人甚至朝希拉咧開了嘴,雖然他并不確定他們,希拉和安娜真的看到了。
游蕩者的身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速度緩慢難以發覺,但能夠確定的是,努克漸漸消失了,他與這條地道真正融為了一體。希拉只能靠想象與異常的感知猜測努克的行動——但他的確對他充滿信心。
剩下的只有等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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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
終于把剩下的半截搞定了····5號應該還有一章····希望又不是半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