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晚風，璀璀明星；夜已至戌時末，李云棠還待在乾清門前的廣場上。

　　他緊了緊的身上裹著的一件氅衣，一肘撐在乾清門前的漢白玉基臺上，眼睛則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燈火通明的平章閣那邊。

　　如此關(guān)切，倒不是擔心皇帝一人應付不來。

　　天子既有交出兵權(quán)做挾，只需要釋放出：自己無意對目前的政局做出大的改動，更不會在利益上動朝臣們的蛋糕，并旗幟鮮明地表明對新政的反對。

　　那給老皇帝換個好聽點的謚號，不算是什么難事。

　　李云棠候在這里的原因，是等著那位經(jīng)常“曠工”的內(nèi)閣首輔出來，想看看其長得是個什么模樣；上官蒙前來之時，李云棠正巧離開了一小會兒，因此錯過了第一個機會。

　　此番探看的舉動，自然不是因為他對那位年已過半百的男人感興趣，而是小皇帝曾經(jīng)提起過，皇后上官氏乃是內(nèi)閣閣揆上官蒙的嫡女。

　　子女的長相，到底是跟父親有著聯(lián)系的；再料想上官家屢世公卿，他上官蒙的妻子，縱然不是傾國傾城之姿，也起碼得面容周正。

　　因此看了這位閣老的氣度如何，他也能大致在腦海中，給皇后容貌一個估值區(qū)間，心中也好有個底。

　　一面想著，李云棠一面盯著平章閣前的空地入神；地上卻突兀地亮起一束亮光，他抬眼一看，原來閣門已開，小皇帝第一個走了出來。

　　李云棠暗道一句終于出來了，同時整理了下儀容、迎了上去，上官蒙正在躬身向天子辭行，他也正好看個究竟。

　　這位首輔身高約在六尺上下，眉毛溫長有勢，眼睛炯炯有神，臉上須髯修剪地都極為齊整，器宇頗為不凡，一看便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平日里非常注重形象的人。

　　看到他這副相貌，李云棠半懸著的心稍稍放下——老爹這副皮囊，這皇后，怎么也丑不到那里去吧？

　　他正想著，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李云棠，你在看些什么？”

　　小皇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子，見李云棠眼神隨著上官蒙離去而漸漸延伸，便探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嘴上同時詢問出聲。

　　這一問，把李云棠給問地一頓。

　　自己總不能說，是想通過看國丈的長相，來判斷那位即將入主坤寧宮的皇后，長得是不是好看吧？

　　如此據(jù)實交代，眼前的小皇帝，怕不是要把醋壇子都打翻了。

　　也虧得李云棠博聞強記，思維敏捷，很快找到了應對的說辭:

　　“先前聽皇爺所說，上官閣老的表字是景略，與那前秦的名相王猛相同；加之雙方官位也大致相似，因此我在心中，不由地將二人比較，便多看了兩眼。”

　　“他，還王猛？”

　　小皇帝輕哼一聲，語氣之中，像是對這位經(jīng)常缺勤的重臣怨言頗深。

　　“那王景略可是王佐之才，在唐宋兩朝皆能位列武廟，朕的這位閣老，哪點比得上他了？

　　入朝為官二十余載，未曾有過建樹，靠著家門蔭庇，步步高升，一遇到大事則惜身自保。

　　要是他能在朝堂上為朕說些話，那給老皇爺定個謚號，也不會生出如此多波折；

　　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要將他安在這首輔位上！”

　　李云棠一聽，卻覺得這上官蒙是個明白人，老皇帝大權(quán)獨攬，只需要內(nèi)閣擺個樣子貨；上官蒙心領(lǐng)神會，不施作為，才能在這首輔位上，一直干到老皇帝駕崩。

　　而朝臣發(fā)動政變后，身為先帝重宰的上官蒙，不但沒有被清算，反而依然是百官之首，足以見他在守舊與革新兩派之間，是左右逢源。

　　能有這種手段的人，城府又怎會淺呢？

　　小皇帝說得還意猶未盡，又在李云棠面前，提了一件知者甚少的軼事：

　　“你還別說，這上官閣老，倒還真跟那王景略有一相同之處！

　　云棠，你可曾聽說過‘王猛捫虱談天下’一事？”

　　小皇帝說的這個典故，李云棠自然是有所耳聞的：

　　相傳東晉之時，權(quán)臣桓溫北伐前秦、入了關(guān)中，在華陰隱居的王猛聽聞此事，便前去拜謁。

　　他入了桓溫的營帳之后，一面捺著身上的虱子，一面侃侃而談，身位雖卑，指點江山之時卻顏無怯色。

　　“皇爺?shù)囊馑际牵俊?p>　　上官蒙剛剛在李云棠心中，留下了個心機深沉的形象，因此他不由地往好處去想，接著猜測道：

　　“難道閣老年少之時，曾與身份尊貴之人交談，也表現(xiàn)地從容不迫、無所畏忌，從而留下過一段佳話？”

　　小皇帝白了一眼李云棠，不知道他哪里腦補的這些東西，給上官蒙如此貼金，迫不及待地道出了來龍去脈：

　　“上官閣老年輕的時候，喜好養(yǎng)犬，有一次丟了只黃犬，過了好幾日才找到，其身上已經(jīng)變得臟亂不堪，還有不少虱子；

　　他居然也不嫌臟，不辭辛苦的親自替愛犬清理虱子；其父親聽了，便罵其不務(wù)正業(yè)；

　　誰料上官閣老年輕氣盛，直接給自己取了個小名為景略，以應對其父所說的捫虱之舉；

　　后來他父親思量此字不算太差，且與古之名相相同，加上久而久之也叫慣了，在兒子冠禮之后，便真的許他了‘景略’為字......”

　　額，沒想到這上官閣老，年輕的時候，倒還是個有脾氣的人。怎么現(xiàn)在看起來，卻跟躺平了一樣。

　　李云棠邊笑邊想，再抬頭一看，小皇帝已經(jīng)踏上了漢白玉玉階，正往乾清門內(nèi)走去；便不在糾結(jié)這個故事，趕忙跟上。

　　雖然夜色已深，李彧卻沒有入睡的打算，她先吩咐了荊云海去御膳房叫些暖胃的吃食，而后帶著李云棠，來到乾清宮了西側(cè)的弘德殿中。

　　關(guān)上殿門之后，小皇帝面上突然泛出難色，弄得李云棠一頭霧水，不知道天子為何變了顏色。

　　正當他要詢問之際，躊躇了好久的皇帝終于開口：

　　“云棠，我先前為了表示與新政決絕，便許諾了那幫閣臣，說是要替那幫……那幫因妨礙新政被先帝處死的佞臣平反；

　　再、再將一些惡行構(gòu)陷在幾位顧命大臣身上，并編纂成書，以昭示后人，勿蹈覆轍。

　　這書中，難免會涉及秦王叔......”

　　這么一說，李云棠明白了，小皇帝知道這個編書構(gòu)陷的事情，必然牽扯到自己便宜老爹頭上，怕引起自己不滿。

　　他當即覺得小皇帝體貼入微，生出一絲感動，而后雙手捂著皇帝的嫩手，反過來寬慰道：

　　“皇爺，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云棠自是明白，他們要口上快活，便讓他們快活去。

　　終有一日，我也讓他們嘗嘗，生前抄家破門，身后萬人唾罵，是個什么感受！”

　　“朕怕你當局者迷，才有此問，你既然這么想，朕也寬心了。”

　　小皇帝輕吁一口氣，像是卸下了重大的擔子，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問道：

　　“那下一步，我們應該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