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八月的陽光像打翻的松節油,在柏油路上流淌成黏稠的河。兔小花的白麻長裙掃過美術館臺階時,我恍惚看見十九世紀巴黎街頭游蕩的洛特雷克,她耳后別著的狼毫筆在熱浪里顫動,仿佛隨時要躍上某面空白墻壁揮灑墨跡。
“你聽見畫布在呼吸嗎?“她突然駐足在龍崗大道轉角,蟬鳴聲里混雜著某種深沉的悸動。大芬村的輪廓在天際線處起伏,那些鱗次櫛比的畫廊外墻,像被無數雙手反復刮擦的調色板,斑駁的赭紅色里沉淀著三十年光陰。
1992年的某個深夜,當第一集裝箱的《向日葵》復制品在馬賽港卸貨時,珠江三角洲的季風正卷著丙烯顏料的氣息掠過荔枝林。如今0.4平方公里的土地儼然成為巨型畫室,八百支畫筆在亞麻布上日夜耕作,如同塞納河左岸的幽靈集體東遷。我們踏進村口時,正撞見載滿《星空》的貨車轟鳴而過,梵高筆觸的漩渦在防雨布下隱隱發光。
巷弄比預想中狹窄得多,各家畫廊的門楣幾乎相觸。仿若走進德加筆下的芭蕾舞教室,無數畫框層層疊疊從地面攀至天花板,莫奈的睡蓮與徐悲鴻的奔馬在潮濕的空氣里共生。穿唐裝的店主坐在《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下方泡功夫茶,電子屏上的比特幣行情與墻角的石膏大衛像構成奇妙的和弦。
“這不是贗品,是平行時空。“兔小花撫過某幅《格爾尼卡》的戰爭碎片,畫布上還沾著昨夜畫工的汗水。二樓作坊傳來砂紙打磨畫框的沙沙聲,像極了馬蒂斯剪紙時的節奏。穿人字拖的學徒抱著成捆油畫布穿梭,他們T恤上的顏料漬讓人想起蒙克《吶喊》里扭曲的云霞。
我們在“暴風雨咖啡館“找到片刻安寧——這家開在舊祠堂里的藝術空間,梁柱間還懸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美術高考范畫。生銹的吊扇將拿鐵拉花的奶沫吹成透納式的海霧,玻璃柜里陳列著村史:1998年出口迪拜的《最后的晚餐》訂單復印件,2005年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的邀請函,某位畫工獲得“全球最快臨摹《清明上河圖》“吉尼斯紀錄的證書。
“四十五億產值的秘密在這里。“兔小花用銀勺敲擊杯沿,驚飛了落在《向日葵》復制品上的綠頭蒼蠅。她突然拽著我沖向下個巷口,帆布鞋踏過積水里的油彩反光,像踏過一片片被打碎的印象派天空。
在“文藝復興“畫廊深處,我們遇見正在給《巖間圣母》勾線的老畫師。他的工作臺擺著iPad,達芬奇手稿與抖音界面在冷光中詭異重疊。“昨天剛接了個元宇宙畫廊的訂單,“老人從老花鏡上方打量我們,“他們要五百幅能通過NFT驗證的《蒙娜麗莎》。“
黃昏降臨時,整個村莊化作流動的盛宴。霓虹燈管在《夜巡》的鎧甲上投下賽博光影,直播團隊的補光燈掃過《千里江山圖》卷軸。穿漢服的主播舉著自拍桿掠過我們身邊,她身后的《韓熙載夜宴圖》正在被裝上發往洛杉磯的集裝箱。兔小花最終停駐在某間專營水墨的工作室,看店主用無人機在生宣上噴灑墨點。
“這不是大芬村,是面照妖鏡。“她抱著戰利品《睡蓮》走出村口時,輕軌正從頭頂呼嘯而過。那些未干的油畫在暮色里繼續呼吸,八百個畫框中的星辰即將升起,而塞納河右岸的某個畫廊里,某個東方村莊的倒影正在某幅超現實主義畫作深處躁動不安。
……

虎兔書客
我與小D并不熟悉,今天才開始與他打交道,不過我似乎開始喜歡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