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約來人在書房單獨相見。
來客一副硬朗精干的模樣,身穿華貴錦袍,頭戴皮帽,貂領圍脖,進門便行大禮,口稱:“小人給殿下請安,殿下風姿神采,如同雪山上的雄鷹,令人敬服膜拜不已?!?p> 信王淡淡道:“貴使客氣了,貴使不請自來,必定有要事相商。此處只得你我二人,但講無妨。”
原來這個化名莫姓富商的人,正是本次出使天朝的西涼使團的副使,西涼國后族貴族沒藏阿貴。
西涼后族沒藏氏、梁氏皆屬于顯赫外戚,其子弟在官場、軍中任職的不在少數,因此使團的正使是皇族宗親李煥庸,而副使則由沒藏氏的子弟擔任。
沒藏阿貴笑道:“本次出使,敝國主上說了,除了領略上國風物,互通友好,一定要親自拜會三殿下?!?p> 信王道:“本王一向主張對西涼開戰,收復河湟等地,大人難道不知?”
沒藏阿貴道:“國者,勢也,勢者,利也。大國之爭,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素聞殿下英武睿智,深受朝野擁戴。如果殿下愿意,我西涼愿與上國結盟,合攻北莽?!?p> 信王冷哼一聲道:“西涼國立國不過數十年,當初曾向北莽稱臣,向我朝稱弟,一朝羽翼豐滿,便禁絕良馬交易,頻繁進犯我西北邊境,攻我洪州、熙州、河州等地,致使我邊民流離失所,死傷無數,如此行徑,有何臉面與我朝和談?”
西涼立國時短,當初國力孱弱,土地狹小,曾經向當世兩個大國北莽和天朝遞交國書,卑躬屈膝,表示永為藩臣,此事史料早有記載。
因此天朝提起西涼主上,不稱皇帝,只稱西涼王,西涼是西藩,天朝是上國。
至于后來西涼國力軍力強盛,天朝屢戰屢敗,那是后話。
沒藏阿貴道:“如殿下愿意放下成見,化敵為友,在下可以代表西涼方面做主,開放馬匹交易,邊境重開互市,我西涼軍后撤六十里,殿下以為如何?”
信王心下思量:西涼現下與南面的吐蕃交惡,又與西面的回鶻連年作戰,軍隊疲憊不堪。上次和北莽大軍聯手南下,中途偷偷退卻,聽說北莽方面極為不滿。
如此四面為敵,必然焦頭爛額。看來西涼人的確有和我朝和談之意。
但這些人向來反復無常,不講信用,正好趁機大大敲他一筆。
合攻北莽云云,信王殿下是不相信的,既然對方有求于己,不撈點好處更待何時?
信王不動聲色,說道:“貴使空口無憑,叫本王怎樣相信你的誠意?本王力主收復河州,河州一直被你西涼霸占,本王威信何在?”
沒藏阿貴道:“開放互市,此誠意一也,殿下要河州,我西涼軍便退出河州,此誠意二也,這兩項可以明確寫進兩國的和談條約中。另外,為表示對殿下個人的敬意,在下提供一條絕密的情報供殿下參詳。”
他巧舌如簧,一口中原話說得極為地道,西涼王遣他出使,正是看中此人的外交手腕。
另外,和談的條款,預計的讓步,事先都做了詳細考量,此時拋出來,正中信王下懷。
信王道:“貴使請講。”
沒藏阿貴低聲道:“北莽國正在厲兵秣馬,預備二十萬大軍,今年夏秋之際南下中原。”
信王雙眼精光大盛,問道:“此話當真?貴使莫要危言聳聽。大軍出動,聲勢浩大,為何我朝沒有收到絲毫的軍情和線報?”
沒藏阿貴道:“此事千真萬確。前年北莽狼帥蕭拓的獨生愛子,少狼帥蕭赤里暗中南下,在江南行刺殿下,不料身受重傷,如果不是北莽的國師施展換血大法相救,性命不保。那蕭拓心胸狹窄,從此懷恨在心,三番四次鼓動狼主南侵,狼主頗為意動。加上近期太后病重,狼主權勢越來越大,便暗中命令蕭拓整頓糧草兵馬,又號召附屬的各部族集中精兵,加緊操練。對外則宣稱大軍隨時出征,要剿滅海東蠻族各部。到時候大軍突然轉頭南下,則上國危矣!”
信王心想:難怪我朝沒有收到風聲,這狼主聲東擊南之計,倒是厲害。
又想起前年在杭州玉皇山頂遇刺的驚險一幕,原來那武功高強的白衣刀客,竟是北莽國長生軍的少帥。
當日情勢之險,至今心有余悸。信王斷然道:“很好,如西涼送我良馬,還我河州,本王親自去說服皇上,調集各地禁軍兵馬,備戰北方!”
沒藏阿貴大喜道:“有殿下這句話足矣。西涼與天朝永為兄弟之邦,咱們的真正敵人,乃是貪婪兇狠的北莽人?!?p> 其實狡猾的沒藏阿貴隱瞞了一件事,他來拜會信王之前,這幾日已經分別去過康王府、慶王府了。
因西涼王有命,此次出使天朝,務必考察天朝各皇子品行才具心志,以作今后國策的參考。首當其沖就是大皇子慶王、三皇子信王、四皇子康王三位。
康王府那邊,沒藏阿貴吃了個閉門羹,康王殿下忙于整頓太學、革新科舉,閉門謝客。
慶王府那邊,沒藏阿貴則受到了隆重的招待。
沒藏阿貴特意帶來一條西域雪山名貴獒犬,獻與慶王。那獒犬身軀雄壯,毛發如雪,吼聲如雷,站立地上足有半人多高,好像獅虎一樣威風凜凜。
慶王一見歡喜得不得了,當即命人大擺筵席,水陸橫陳,美酒珍饈具備,款待外邦貴客。
那慶王生活窮奢極欲,平時有三大愛好,一曰生烹活物,二曰群雌亂舞,三曰斗戲。
生烹活物,譬如吃活驢,又如烹鵝掌,據說此掌飽滿滑潤,鮮嫩甘香,堪稱人間至味。
何為群雌亂舞?原來慶王除了正妃、側妃,府中還豢養了數十個美貌姬妾,往往飲得興起之時,便叫那幫嬌娘們除了衣衫,身著薄紗,春光半遮半露,翩翩起舞。
有時甚至和賓客們一起嬉戲打鬧,床榻共眠,淫亂不堪。
至于斗戲,慶王性格驕橫,不愿服輸,什么斗蛐蛐、斗狗、斗馬、斗雞、斗蹴鞠(慶王體胖,當然不用他本人出馬),有什么斗什么,什么熱鬧就斗什么。
殿下有的是錢財和時間。
前些日子,慶王殿下精心培養的狼犬,輸給了魚蛇幫柯慶之的黑背細腰犬,殿下暴跳如雷,用鞭子把犬奴生生抽死。
殿下心痛的不是輸掉了幾百兩銀子,也不是心痛忠心耿耿追隨自己十幾年的奴仆死掉,而是心痛當眾丟了面子。
今日有人雪中送炭,送來一條西域猛犬。慶王雄心勃勃,打算過幾日約上柯慶之再戰一場。
沒藏阿貴僅僅坐了半個時辰,說了一通祝殿下身體康健、福壽綿綿的鬼話,便起身告辭。
與慶王宴飲,可謂大開眼界,天朝權貴的富足奢靡,可窺一斑。
不過除了吃喝玩樂,二人沒有談論其他話題。
慶王得了獒犬,愛如性命,整日里讓新來的狗倌訓練。
過得兩日,有心試試那猛犬的實力,便叫來四大金剛的大金剛,命他牽上獒犬,帶領幾個隨從,約好定國公的孫子斗犬。
王府的四大金剛,乃是慶王花重金從外面聘請的四名武林高手,既做護院,又做侍衛。
殿下嫌他們原來的名字綽號過于啰嗦,便依著武藝高低,分別喚做大金剛、二金剛、三金剛、四金剛。
那大金剛原是太行山一帶的土匪,擅長鐵砂掌、潑風刀,因身負人命官司,便改名換姓,投了慶王門下。他有心賣弄,胸脯拍得山響,言道不管用何種手段,一定得勝還朝云云。
定國公世襲公爵,子孫錦衣肉食,無心仕途,他的孫子不過在內殿做了個三班的承值小官,人稱花花太歲,算是京中有名的紈绔。
府中養了一條兇猛的大黃犬,百戰百勝,號稱“鐵頭金毛大將軍”。
大金剛牽著高頭獒犬,前呼后擁來到定國公府附近,花花太歲早已備好排場等候。
國公府附近一處空地,用木欄桿圍了一圈,作為斗狗場。
聽說慶王和國公府斗犬,看熱鬧的百姓和附近的無賴閑漢,里三層外三層聚集了兩三百人圍觀。
兩條大狗一放入場中,便齜牙咧嘴咆哮不已。
狗倌打個忽哨,做個手勢,一白一黃兩條大狗頓時撲作一堆撕咬,塵土飛揚,狗毛紛飛,惹得眾人連連驚呼吶喊。
大金剛手中扣了一顆小石子,只待雪山獒犬一旦出現敗相,便出手作弊。不料那雪山獒犬兇悍無論,一開始便穩穩占了上風,只把鐵頭金毛大將軍撕扯的鮮血淋漓。
但大黃犬畢竟身經百戰,極為狡猾,不正面交鋒,四下里走竄躲避,消耗對方體力,伺機反咬。
漸漸地兩條大狗斗得旗鼓相當,難解難分。
花花太歲見局面膠著,自家大將軍難以取勝,又見大金剛好整以暇,在一邊怪言怪語說些風涼話,發狠說道:“奶奶的,狗咬狗有什么稀奇?狗咬人才叫本事?!?p> 大金剛笑吟吟道:“呵,石少爺說得哪里話?我家殿下的狗,來自西域雪山,品種純正,訓練有素,不管是咬狗還是咬人,都比你家的大將軍強。”
花花太歲原是個怠懶無賴角色,冷笑道:“好啊,咱們一起放狗,誰家的咬人最多,算誰家贏,賭注翻倍,如何?”
大金剛本來就是個殺人放火的潑辣人物,笑道:“怕你作甚,咱家只管贏錢數銀子?!?p> 花花太歲喚手下拉開木欄桿的口子,狗倌一聲招呼,兩條惡犬張開血盤大口,一起撲向人群。
那狗子剛才殺得興起,早就按奈不住,直似狼入羊群,左沖右撲,頃刻咬翻五六個人。
眾人哭爹喊娘,驚呼躲避,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見百姓們狼狽奔逃,花花太歲看得拍手大笑,忽聽嗤的一聲,頭頂一涼,頭巾連同一大片頭發皮肉被削飛,鮮血披灑下來,頓時變大笑為慘嚎。
跟住又是嗤嗤兩聲,兩條大狗被某種利物貫頂,一命嗚呼。
來人卻是一個頭戴斗笠的蒙面人,身形飄忽,出手如電,一個照面便擊斃兩條惡犬,兩根又細又長的尖刺在手中晃了晃,隨即收入袖中。
大金剛一驚,喝道:“閣下何人?”
那人卻不搭話,轉身便行,身法好快,轉眼間隱入旁邊一條巷子。
大金剛大喊一聲“莫放過了!”帶領幾個隨從,發力緊追不舍。
幾人剛剛轉入巷子,見那戴斗笠蒙面人不躲不避,負手而立,站在巷子中段,好像專門等候他們一般。
大金剛獰笑一聲,喝道:“相好的,做下了好事,乖乖的跟大爺回去罷!”右手運起鐵砂掌力,疾劈對方頸脖!
那蒙面人身材瘦小,背負一個碩大的包裹,面對大金剛龐大的身軀,凌厲的掌風,居然紋絲不動,只是眼中露出一絲嘲弄的神色。
一道凄厲驚艷的刀光,從旁邊一座民居的屋檐升起,水一樣泄向大金剛。大金剛心中一震,急急拔出腰間潑風大刀招架。
嘶啦一聲輕響,似裂帛,似碎紙,刀光閃過,潑風大刀從中折斷。
暗中飛射而來的刀竟是一柄神兵寶刃,兼之灌注驚人內力,兩刀相交,潑風刀一招都抵擋不住。
大金剛見機極快,劈面扔出手中斷刀,返身便逃。忽覺得后心一痛,一支尖刺已從背后透入,原來那戴斗笠的瘦子,不知何時悄沒聲地掩上來,鬼魅般出招。
他的動作又輕又快,攻擊的方向極其詭異,令人防不勝防。
從屋檐躍下的刀手是另外一個蒙面人,手持一柄又薄又長的長刀,精光閃閃,銳利非凡。
此時兩名蒙面人一起向巷口方面殺出,如風卷殘云,幾招之下,跟隨大金剛那幾個隨從紛紛了賬,無一幸免。
神秘的蒙面人殺人后,神色漠然,好像宰殺了幾個活雞活鴨。兩人用地上尸首的衣衫拭凈兵刃上的血跡,從容退去。
半個時辰后,慶王府的一眾高手得知消息趕來,殺手早已遁去無蹤。眾人發狂一樣搜遍周邊的坊市、街巷、民居,毫無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