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以后,校園里那幾棵梧桐樹在夕陽下的倒影拉得好長,樹上時不時傳來悅耳的鳥鳴聲。此時的校園讓人城里來的年輕老師感慨,這個地方是如此的安靜。沒有各種汽車轟油門、剎車,鳴笛的聲音,沒有高樓林立中抽風(fēng)機(jī),空調(diào)工作的吵雜聲,更沒有鼎沸的人潮聲,只有時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村莊后面的雞啼,夜里更是只有蟲鳴。如此的安靜,以至于能清楚的聽到不遠(yuǎn)處的村莊時不時傳來誰家母親呵斥孩子的聲音。
這所學(xué)校附近有一個村莊,其實(shí)是有一個村莊的兩個連在一起的屯,這所小學(xué)剛好在兩個屯的中心位置。
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經(jīng)常漫山遍野的游蕩。到田里的稻草堆里找一種白色的蘑菇,田青青第一次拿回家的時候,她母親說我先吃,半個小時后我沒事你再吃。田青青沒有照做,跟著母親一起咕嚕咕嚕的喝這鮮美的蘑菇湯。
到后山摘紅的,黑的,粉的,桔色的樹莓,還有蘆葦?shù)哪蹢U,吃得牙齒、嘴唇一會變成黃色,一會變成紫色。有時候他們會在竹林里發(fā)現(xiàn)幽會的男女,這群孩子們還故意靠近,這種時候通常會被那個男的舉著拳頭驅(qū)趕,然后孩子們會一哄而散,嘴里還喊著:娶不到老婆,娶不到老婆……
原先的老師總共加起來有三個,蘇娜的父親,人人都叫他蘇主任,田青青的母親,比田青青大兩歲的蔡培,她父親,大家背地里叫他老蔡,每年有來實(shí)習(xí)的漂亮女老師,臨走了要合影留念,總能見老蔡故意挨著人家漂亮女老師的肩膀照相,跟另一旁的人之間留出好大空隙,洗出來的照片到了大家手里,人人都說老蔡好色,但是他卻從來不掩飾自己對女老師的關(guān)懷。
蔡培是個小兒麻痹癥患兒,因此遭到蘇娜的嫌棄,蘇主任也不太喜歡自己的女兒和一個不太正常的孩子玩在一起,本來田青青是很想和蔡培一起玩的,但是又擔(dān)心被蘇娜給拋棄了,所以平日里只有蘇娜不在的時候,她才會找蔡培玩。
蔡毅是蔡培的弟弟,從來不跟他們玩在一起,他總是當(dāng)個孩子王,帶著一群學(xué)校里的男孩整天到處搗蛋,不是去池塘炸魚,就是找了鐵釘,放到鐵軌上,等火車輾過,那鐵釘就變成了扁扁的一小塊鐵,再去磨了幾下,就成了一把鋒利的小刀。
這些男孩大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天性就喜歡刀槍之類的玩意,沒有現(xiàn)成的,還想辦法自己做出來。他們挖土狗,然后串成一串,燒了一堆火烤得香香的,割蘆葦最嫩的莖干,吃得滿嘴牙齒發(fā)黃,笑起來露出黃得離譜的牙齒,就像咧嘴笑的水牛。
這段時間,他們又從李文楚那學(xué)到了竹蜻蜓的做法,幾個人天天頭挨著頭,湊在一起修竹子,做竹蜻蜓,做好了以后,跑到一個小土坡上,手里不停的來回搓竹蜻蜓的桿子,然后順著風(fēng)向把自己做的竹蜻蜓旋轉(zhuǎn)飛出去,有時候飛得遠(yuǎn)的,竟然晃晃悠悠飄向遠(yuǎn)方,再也找不到了。
教師宿舍是連成一排的,每個宿舍之間只有一堵一人高的矮墻隔著,因?yàn)閴馨诜攀罴俚臅r候,老師們一旦都不在學(xué)校里,一整排的宿舍通常連著過去全部遭小偷洗劫。有一次暑假,田青青跟母親回外婆家,家里所有桌子凳子棉被,甚至碗筷都被拿走了。小偷都不用逐個的撬鎖,只開了一家,別家也能通過那堵墻翻過去。李文楚就住在蔡培家隔壁,和田青青家剛好隔了一家。
自從李文楚來了以后,田青青就對他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好奇他的宿舍是什么樣子,好奇他下課以后做些什么,好奇他不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是去了哪。這天,李文楚走出校門,田青青聽到他跟人打招呼說他去一趟鎮(zhèn)里。田青青真想沖上去,求他帶上自己一起去。但是她不敢,只好遠(yuǎn)遠(yuǎn)看著。李文楚走了以后,她百無聊賴的逛到蔡培家,蔡培正在剝玉米,她母親拿了好多曬干的玉米來給她剝,田青青有時候也幫著剝一兩個。兩人剝著剝著,蔡培突然說到:“我晚上在床上總是聞到有些像飯燒焦的味道,像是你們家飄過來的味道。”
“都睡覺了還有誰煮飯喔!”田青青用有些鄙夷的語氣說道。
“那就是從隔壁李老師屋傳過來的嘍,比燒焦的飯又香很多,真的!”
“李老師屋傳來的?”田青青掃了一眼右手彎曲還在使勁剝玉米粒的蔡培。
田青青看了看那堵矮墻,堅定的對蔡培說:“我去幫你看看,但是你保證不準(zhǔn)對別人說這件事!”
蔡培用力的點(diǎn)頭。每次田青青要做什么事情,蔡培總是對她這個唯一的朋友十分支持。田青青拿來一張凳子,爬上了墻,然后坐在墻頭上,叫蔡培幫她把凳子遞上來,然后又把凳子拿過墻的另一邊,就這樣順利的爬進(jìn)李文楚的屋里。
她緊張地觀察這間心心念念想進(jìn)卻又沒機(jī)會進(jìn)來的屋子。東西很少,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品,但是書桌上卻有一些稿紙。田青青激動的拿過來看。她非常想拿走,這是李文楚親手寫的內(nèi)容,俊逸的字體,田青青偷偷撕了一頁,疊得整整齊齊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書桌上還有一個茶壺,一個保溫杯,目光所及到處都是書,有些是倒扣的,有些是卷著的,有些是堆疊著放了幾層,看上去有些說不清的規(guī)律,似乎是隨手就可以拿到,田青青有些困惑。
田青青覺得沒什么好看的,想翻墻回去了。誰知道她正趴在墻頭,李文楚開門進(jìn)來了。田青青被逮個正著,趴在墻頭上,不知道該繼續(xù)翻墻回去,還是下來解釋一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還有些慶幸,如果再晚一步被在抓到還在他屋里,那就是死也沒有什么好名聲了。
“田青青怎么跑到爬到墻頭上去了?是想爬過來還是回去呢?”李文楚臉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氣,但是很嚴(yán)肅,不像是能蒙混過的態(tài)度。
田青青被卡在墻頭,既翻不回去蔡培家,又沒臉面對李文楚,于是她索性兩眼一閉,從墻頭上跳下來。
“小心!”李文楚沖上前攙扶起她。
“這么高你一個女孩子也敢跳啊!”
“沒事,這墻太矮了,傷不到人……”田青青嘴里含糊不清的說了點(diǎn)話,便不敢再開口。她等著李文楚把她判定為小偷,然后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了,然后母親可能再也抬不起頭來。
“說說看,為什么爬到兩家的圍墻上來?”李文楚用有些冷酷的語氣問她,似乎還沒有想用“小偷”這個詞。
“蔡培說老聞到你屋里有飯焦的味道,所以我好奇過來看看。我不是來偷東西的。”
“飯焦的味道?”李文楚的眉毛擰在一處。
“是的,蔡培從來不說謊的。我過來替她看看,她說比飯焦的味道要好聞,有時候問著覺得特別香。”
田青青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了,但是還是堅持著把實(shí)話說完。無論實(shí)話有多冠冕堂皇,怕是都躲不掉“小偷”這個帽子了,從此怕是在李文楚那再也沒有任何好印象了。田青青真想一頭撞在這堵矮墻上,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做出這種小偷小摸的行徑,完全不受理智控制,她對自己簡直氣急敗壞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你們說的可能是我泡的苦蕎茶加咖啡,哈哈!有空可以給你們嘗嘗,等下次我煮的時候。”李文楚看她怔住,可能被嚇到了,便繼續(xù)說到:“青青很喜歡編東西啊,我看到好多次你手上編的東西了。”
田青青一看,說到自己擅長的東西上來了,便緩和一些情緒:“我從小就跟著我爺爺編竹條了,我會編很多東西,改天編一個送給你啊。”
“好啊,但是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用這么多植物或者藤條之類的東西編,你覺得最好編的是哪種植物?”
“是竹條!”
“對啊,蘇東坡知道嗎?”
“知道。”
“他有一句話很有名‘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子修長直挺,無論寒暑都是清幽蒼翠,如君子的氣節(jié),再嚴(yán)酷的環(huán)境也不能讓它彎腰改色。”
田青青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頭低垂下來,像是認(rèn)錯的孩子。李文楚看她有些窘迫,又轉(zhuǎn)移話題:“我泡的苦蕎茶加咖啡也是自創(chuàng)的一種飲料,就跟你編東西一樣喔,只不過沒有你這么心靈手巧。”
田青青的腦回路又被他帶著跑,有點(diǎn)像飯煮糊了的味道,是苦蕎茶加咖啡?沒聽說過。田青青好奇心更重了。從李文焯說話的語氣看來,他似乎沒有生氣,或許他只不過把她們當(dāng)成教化未通,不識規(guī)矩的鄉(xiāng)野小孩。田青青不想去深究,她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解釋完了,繼續(xù)翻墻過去。她可不敢從正門出去,要是被人看見,要怎么解釋她為什么會從李文楚的屋里出來,畢竟,用母親的話來來說,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
“噯,你慢點(diǎn),小姑娘。”李文楚在身后叫她。她已經(jīng)成功翻回來了。
她口袋里還拽著那頁稿紙,她不敢坦白自己為什么撕了他的稿紙,還是寫滿字的那頁。她只希望李文楚不要發(fā)現(xiàn)就好,但是又覺得非常忐忑。她真的是把他當(dāng)成偶像了嗎?為什么會手多還拿走人家一頁手稿,田青青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田青青拿著那頁稿紙,摸著那些字,就跟撫摸盲文一樣仔細(xì),好像摸著是他正在寫字的手,又覺得自己似乎在他身邊,托著腮看著他在昏黃的燈光下寫字。
田青青知道自己有些魔怔了,但是卻一點(diǎn)都沒辦法控制。但是這一切都只在她自己的臆想之中,仿佛是她自己的秘密寶藏,跟別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跟李文楚也沒有關(guān)系。她拿著稿紙看了一夜。
看樣子這是一首詩,不知道是他自己寫的還是摘錄別人的。田青青對現(xiàn)代詩并不感興趣,她反而對課本里的古詩詞背得滾瓜爛熟,而且自己也喜歡。但是這一點(diǎn)都沒有減少她對李文楚那種想了解,又想躲避的復(fù)雜心情。
李文楚桌子上的稿紙,他自然知道是少了一張的,也知道應(yīng)該是田青青拿走的,但是他不打算追問,在他的眼里,田青青不過是隔壁家的小孩來串門,想吃什么喜歡什么就拿走而已,而且就他對這些孩子的了解,有誰會是真正的小偷呢?他們不過是一群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卻又對一切知之甚少的山里少年。就像那些男孩子從他這里拿走了足球,即使足球被踢得都脫了一層皮,露出里面的絨布也沒有被歸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