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再會即永別
人世常嗟嘆,徒增幾多愁。莫若相憶遠,相逢亦有期。
這是我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東方詩歌,我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小段,其余的都忘記了,東方的詩歌和我們的風格大相庭徑,只靠音律是很難記的,但是那位水手給我講過它的意思后,我那時還不甚理解,卻記住其中那份惆悵,說的是人生中的傷心事,再多感嘆也只是徒增煩惱,不如就這樣遙遙思念吧,那么就一定會有重逢的一天。
1682年6月。
也就是六個月后,經濟危機結束的前夕。
“法爾菲·邦貝里夫人,你涉嫌謀殺桑坦·邦貝里,也就是自己的丈夫,現在依法對你進行拘捕。”隸屬于魔法部的警官出示了拘捕令,他們的警服明顯有著魔法袍的質感。
邦貝里叼著煙斗,默默地看著那張拘捕令,噴出帶著些香氣的薄薄煙霧:“看來證據確鑿啊,可以透露下是誰指控的嗎,警官?”
“我們無權透露指控人的信息?!蹦切┚倭脸鍪咒D,“不想太狼狽的話就請動身吧?!?p> “是我。”還在慢條斯理收拾桌面的保羅淡淡地說。
邦貝里夫人笑了笑,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然而下一秒,她的淡定鎮靜的面具就被打破了,面容猙獰,情緒激動之下像是被激怒的母狼一般要去撕咬保羅。
兩位警官一左一右,僅一個動作就將她按在了椅子上,并銬上了手銬。
“為什么,為什么!我對你不好嗎?你藝術展的錢是我出的,那些有話語權的人物也是我介紹的,我為你付出了那么多,為什么還要背叛我!”邦貝里夫人跪坐地上,眼睛因為充血而通紅,只覺得鉆心的痛。
“你這話說的,我只是揭發了你的罪行而已,這難道不是公民應盡的義務嗎?”保羅冷漠地說,“你錯在太小瞧我了,我確實只會寫字畫畫,但是你知道嗎?轉專業前我念的一直是魔法藥劑學,而且每年都是年級第一。”
他取出一袋藍白色的粉末,像是花粉:“有些魔法是需要時間才能生效的,魔法部的先生們沒有那么多時間盯著同一件案子,而注意一點蛛絲馬跡后,幾個月的時間對我而言就非常充裕,現在只要再給邦貝里先生驗一次尸就真相大白了。”
被帶走的時候,法爾菲像是一下子憔悴了十歲,用丈夫遺留下來的財產過慣了靡糜奢侈生活的這個女人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監獄里的苦,路過保羅的時候,她說:“第一眼見我就清楚你不是甘心寄人籬下的那種人……誰說我小瞧你了,你那點底細我可早查得一清二楚?!?p> 這讓靠抽卷煙來掩蓋情緒的保羅手指一顫,煙灰落地,感覺本就寬敞的大廳此刻愈發空曠,如同墳墓般死氣沉沉,也許再過不久這里就會被封了吧,不過也好,這是合適這所房子的歸宿,也順便埋葬一下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雖然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認,在那個女人的幫助下他的藝術事業有了很大起色,逐漸有人認識他欣賞他,他在圈內小有名氣了,有了一定積蓄,不會再為生活發愁。
今晚他還有一個私人畫展,保羅定了定神,不允許自己再被過去束縛。
夜晚已至,司米博館。
“請問是格蕾塔·勒達斯小姐嗎?”身后有人輕聲問道,他的聲音有一些激動的顫抖。
格蕾塔轉過身去,有點眼熟卻認不出叫自己名字是誰,多看了幾眼才想了起來:“保羅·卡爾西特先生?你變化真大?!?p> 保羅的變化確實很大,衣服鮮明亮麗,頭發也有過發型師精心的打理,原本因為營養不良而蒼白削瘦的臉龐此時豐神俊朗,完全不見了當初潦倒畫家的影子
“我一直期待著你能來,感謝上帝,讓我在最后一天見到你?!闭桂^柔和的光暈下,保羅的眼睛濕潤了,他托起格蕾塔的手輕吻了一下。
明明是很普通的禮節,不知為何卻讓格蕾塔有點不適應的感覺。
“我帶你參觀一下我的作品吧,這些都是我的得意之作。”保羅自豪地笑。
“當然可以?!备窭偎砸怀聊?,用眼神詢問身邊的男人,似乎有些請求的意味。
那個男人微微一點頭答應了。
保羅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畫作,他的口才很好,將每一幅畫的構圖,寓意以及靈感來源,講得幽默風趣,讓人很輕松就聽進去了,格蕾塔真誠地贊美了他的作品:“你的畫技真的提升了很多,細膩之處不是你講我都看不出來,我覺得你都能去當講師了?!?p> “最重要的是這一幅,”保羅帶她走帶了展館最中央的區域,“很抱歉那一天我沒能來,但是這也正好給了我更多的時間來創作這幅畫,事實上,一共三個月的時間都花在了上面?!?p> 那是一幅即使不懂藝術的人,一眼看過去也會被震撼和驚訝到的畫作,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個詞,那就是美。格蕾塔不再說話,用自己的眼睛細細地去品味這一幅初見之日的畫作,街道,樹木,商店,閱覽了每一個畫面上的每一個角落,心里有了評價。
“如何?”對這幅作品擁有十足自信的保羅這個時候也忐忑了。
“這一幅……”格蕾塔頓了頓,堅定了一下自己,“我覺得不如它未完成時?!?p> 本來就安靜的展館此刻似乎沒有了一點聲音,連路人的細語聲都完全消失在這片空間里。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保羅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先是艱難地說,隨后克制地激動起來,“六個月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考還有什么可以完善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想遍了,就是不是完美的,怎么可能還不如未完成呢!”
這份激動反而使格蕾塔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輕聲地回答道:“確實,這幅畫的光影、構圖、色彩的搭配,無一不做到了極致,枯葉飄零的速度、冬風的冷還有行人的心慌,有著讓人就算沒見過也身臨其境的魔力,光靠技巧的堆砌是做不到,而是注入了真情實感,但是保羅先生,您還記得我說過的這幅畫的靈魂嗎?快想起吧,您那天是以怎樣的心情來繪制這幅畫的?!?p> 保羅沉默了,說不出話來。
“空有一片絕望,而看不見一絲希望,那還有什么意義呢?”格蕾塔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同情,“保羅先生,這段時間你一定過得相當苦悶吧?!?p> “你可以成為我的希望,”保羅單膝跪下,用沙啞的聲音請求道,“嫁給我吧格蕾塔,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彼男袨橐鹆酥車说闹钢更c點,保羅絲毫沒有將他們放在眼里,在他眼中那些不過是微塵。
“請冷靜一點,”格蕾塔很困擾,卻依舊溫柔地伸手拉他,“你一定誤會了什么,在這次見面之前,我們相處了還不到十分鐘,說的話甚至不超過五句。
保羅固執地不肯起來:“情感的深度與相處的時間無關,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格蕾塔無可奈何,只好說:“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恕我拒絕。”
“和誰?一起來的那個人,”保羅冷笑,“我觀察過一段時間了,他一直在東張西望,根本看不懂這些畫,就是一個鄉巴佬!”
……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沒有那一句,我們也許還能做朋友吧。”坐在辦公室里的保羅先生輕聲提了一句。
……
回應他的是一記不輕不重的巴掌,保羅一時間懵了,大腦停止了思考。
“要說起來,我也是鄉巴佬,”格蕾塔收回手,無比失望地搖頭,聲音逐漸冰涼,“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的丈夫,雖然可憐,但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保羅·卡爾西特先生。”
她毫無猶豫轉身離開了,不再看保羅一眼。
“格蕾……”保羅掏出什么東西想要追上去,卻被一只極有力的手掌按住了,他緩緩地轉身,以競爭中雄鹿般毫不退讓的眼神與那人對視。
正是索魯·扎伊切克。
保羅被一拳打進了偏僻的小巷。
“倒有一身蠻力啊,扎伊切克先生。”保羅踉蹌著爬起來,剛擺出反擊的姿勢,就又被掀翻到地上。
索魯雙手抱懷,面容冷硬:“我鄭重地告訴你,不許再靠近我的妻子。”
“妻子?”保羅站都站不穩了,嘴上卻不饒人,“我了解過你們的事,感激之情怎么能和愛情混為一談?”
索魯臉一緊繃,一個沖刺用手肘將他頂在墻上,目光危險。
保羅鼻青臉腫,呼吸逐漸困難,可手里始終牢牢地攥著什么東西,即使這樣也不松開去抓索魯的手臂,直到缺氧暈了過去,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閃耀發亮的東西墜地,是一枚高檔的鉆戒,指環上刻著保羅的名字,索魯愣住了,對眼前的男人,一絲難言的愧疚油然而生,他慢慢放開了保羅,這個男人還沒有喪失揮拳的野性,他還有著自己難及的才華,他是不是……一股罕見而無理的委屈之感使索魯的鼻頭有點發酸。
隔天醒來后,保羅面對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只是一些皮外傷卻還是被送進了醫院,也是那天上午,他收到了格蕾塔的來信,微微的鼓起使他不用拆開也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一直發呆到下午,他才有勇氣拆開,去讀那封信,事實上,信不長還是斷斷續續分了三次才讀完的,刻意沒有使用高超客套的書面技巧,都是相當樸素直接的語言,格蕾塔優美的字跡只說了兩件事,一是希望無論發生了什么,他都能振作起來,以及,她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索魯·扎伊切克,不會后悔,也不容任何人質疑。
直到出院后一個月,他才寄出了回信。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令人唏噓的故事講完,我和索妃爾都聽得入神,保羅先生續上了第三杯茶:“這就是關于這枚戒指的故事了,索妃爾,請你告訴我對于這個故事的評價,以及對我這個人?!?p> “我……沒有資格評價。”索妃爾遲疑了很久,才輕聲回答。
我持有和索妃爾相同的看法,生活在幸福時代的我們,無法對他的艱難處境感同身受,更沒有資格評判他的為人,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這樣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溫和講師會有這樣一波三折的過往,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普通人會像他一樣,也擁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呢。
這個時候,有什么東西拍擊玻璃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當時就驚了,那是阿爾蓋爾的狗爪子,它怎么到這里來了!
與是拉起索妃爾的手對保羅先生說:“感謝您愿意對我們說這些事,但我們還有急事就先告辭了。”
“請便?!北A_先生從容地笑笑。
看著我和索妃爾牽在一起的手,保羅的眼神有些感慨,起身走向那幅未完成的畫作,掀開畫布,就在剛剛他似乎知道缺少了什么,該怎么畫了。
手中的炭筆輕動,依稀勾勒出一個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