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更沒有切身去體會臨終者的心境。但我知道死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和生同等的重要。不懂得死亡的真諦，也就搞不明白生是怎么一回事。

　　每次想到死亡就會想到父親的去世。

　　差不多二十年前，農歷十一月初四，北方的天氣已經非常寒冷。可當時的我還遠在長沙，對北方陰歷十一月的天氣體會不是很深，直到近幾年在父親忌日那天回去上墳燒紙才真實的感受到當時父親去世的那個黎明是多么的寒冷。

　　就是在這樣一個寒冷冬季的黎明，天空冷鐵般漆黑一片，刀片樣的寒風割的人臉生疼。剛卸下一車擴建豬圈用的圓木，父親的心臟驟然間像被一只手死命抓住一樣疼的厲害，平時就有心臟病的父親偶爾也會劇烈疼痛一下，不過深呼吸幾下就會過去，這次疼的比以往都厲害，剛想深呼吸一下，呼入的冷空氣就好比是體內那種緊攥心臟的手的神經一樣，反而加重了這只無形手的力度。

　　父親本能的慢慢彎下腰，屏住呼吸，想讓攥住心臟的那只手放松警惕，松開手指。可這樣半蹲了好大一會，心臟的疼痛絲毫沒有減輕。這時父親的額頭上都是豆大的汗珠，表情痛苦，眉毛皺到了一起，臉色逐漸變的蒼白，渾身無力，慢慢的倒在了屋門口香椿樹旁的土堆上。

　　倒身在地的父親，身體蜷縮著，伸手想抓住什么幫助自己立起身來，什么也抓不住，喊也喊不出，只有滿身滿手滿臉的泥土。父親用力的抓著冰涼的泥土，土地的親切讓父親稍微從疼痛中恢復了一些意識。“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倒在了地上，哎呀，心臟好疼啊，難道我要死了嗎？！”想到死這個字眼，父親突然恐懼起來，不過這巨大的恐懼并沒有讓心跳的厲害，只是讓頭腦瞬間一片空白，汗毛根根倒立，這就是所謂的毛骨悚然吧。

　　頭腦因恐懼片刻的空白，父親忘記了疼痛，也忘記了寒冷。仿佛時間停止了，自己站在了生命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如何呼吸，如何思考，如何感受，渾身的血液也因恐懼而凝滯了。

　　這時豬圈里的老母豬睡夢中哼哼了幾聲，這人間的聲音瞬間將疼痛、寒冷、希望、失望、不甘、憤怒、委屈、無奈把父親拉回了現實。“拉的這兩車木頭夠搭建個大的豬圈了，過不了多久老母豬就該下小豬仔了。這次不管下多少小豬仔都不賣了，都把它們養大，養到明年過年的時候再賣，就可以給老二家填點錢翻蓋一下房子了。地里大棚的韭菜長的不錯。頭過年這段時間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這就夠老四明年上學用的生活費了。老三還沒結婚，再折騰一年也給她攢點嫁妝。老大嫁的還行，至少留在家里，把她們姐兒三個忙活完了，以后再掙的就是幫老大家翻蓋房子了，也讓老伴別一到下雨天提心吊膽了……”

　　六十歲的父親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一陣劇痛打斷了他的思路。“天啊，萬一這次挺不過去了怎么辦，我要死了我這些孩子和老伴可怎么活啊。不行，說什么也不能現在死，要死也得等我把這些事做完啊。”父親掙扎著想站起來，渾身都沾滿了土，心臟疼的使父親無法呼吸，渾身無力。

　　無法站立的父親終于感受到了絕望，開始是一點，后來逐漸擴大，最后整個人都充滿了絕望。無邊的絕望打碎了父親對生活全部的希望，以致想要哭泣。“已經沒有機會了，日子只能到現在這個樣子了。”堅強的父親在異常艱難的生活中從未哭泣過，也從未屈服過。而今，一向頂天立地的父親可憐的蜷縮在冰冷的土堆上，人生第一次感到無奈，也是最后一次。

　　心臟跳動的越來越慢，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忘記是誰說過，臨終的人不管病的多么痛苦，都會在即將死亡的那一刻沒有任何病痛，反而會感覺到無比的幸福祥和。但愿我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是幸福的。

　　奄奄一息的父親，已經沒有任何疼痛，也不再有任何生活的壓力。躺在土堆上就像孩子躺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父親也像個孩子一般睡著了，在自己的家里，在遼闊的天空下，在清清爽爽的空氣中，父親放下了一切，靈魂去往天堂，身體回歸大地。

　　之所以這樣詳盡的感受父親臨終時的心境，就是想要和父親的心合二為一，成為父親在人間的延續。父親剛去世的幾年，我也經常的傷心哭泣，不過現在我明白，那時的眼淚不是為父親而流，而是為自己沒有了父親而流，為自己的不幸而流。父親是父親，我還是我，完全沒有懂得死亡的意義，更不懂得父親。

　　如今的我明白，真正愛父親，才會懂得死亡的意義。愛他，就要愛他所愛。活出父親生的樣子，這才是不死。

　　悲痛是悼念亡者的唯一情緒，是為了表達不能與逝者共生的遺憾，而非自己的不幸。悲痛卻不是死亡的終點，死亡的同時生也就存在其中，從某個意義上說，死即生，生即死。肉體的消失并不能阻隔生者與死者的靈魂相通，活著的人們活出死者的精神，這便是生命的延續。

　　我愛父親，他是我的生之來處。父親給了我生命，也同時將他自己的生命給予了我。當父親消亡的那一刻，存于我生命中的父親卻以我的形式活著。既然活著，那我該如何去活？

　　去愛父親曾經愛過的一切吧！愛父親的老妻，我的母親；愛父親的孩子們，包括我自己：愛父親的兄弟姐妹們：愛父親的孩子們的孩子們，這也是他想愛還沒來得及愛的人：愛父親曾經無限眷戀的這個人間；愛父親曾經奮斗的苦難生活；愛父親曾經于生活縫隙中生出的那份灑脫和幽默。愛的越深越真，父親才會活的越長越久。看來祝福老人長壽的秘訣在于我們有多么愛他們啊！

　　就如看到耶穌的一句話，真正道出了生與死的偉大：

　　一粒麥子落在地里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子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