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滾滾向前。
二零一三年的初春,天氣乍暖還寒,霧霾在春風中散去。這對努力奮斗的年輕人,準備告別他們住了四年之久的城中村,搬進附近一棟新建的公寓。這是俞紓冉一直夢寐以求的事。雖然,對她而言住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有歸屬感,但搬家仍像是開啟一段新旅程一樣值得期待。更何況,他們即將入住的公寓較先前的居住環境有了很大改善。
搬家那天,俞紓冉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嘈雜的地方承載了她的痛苦、迷茫、困頓、孤獨與喜悅;這間平平無奇的房間也因見證了她生活的全貌而具有了某種意義——成為她的生命歷程里無法抹去的一部分。不過,淡淡的愁緒很快就被她對“新家”的渴望所取代了。
新公寓距城中村就一站路的距離。雖然一站之隔,環境卻截然不同。公寓毗鄰上地公園,交通四通八達,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據說公寓是專門為北漂青年打造的一站式公寓。他們很早就注意到了它,并且決定樓一蓋好,只要向外招租,他們就搬進去住。終于,他們盼來了這一天。公寓招租信息發布后的第一時間,他們就急急忙忙去交的了房租。大約在城中村居住的很多年輕人的想法與他們一樣,一棟公寓樓在一天內租賃一空。
俞紓冉挑了十二樓的一間房子,交完房租后他們便開始風風火火地搬家。為了省錢,陳彥從房東那里借了平板車準備自己搬家。就這樣,他們兩人一個負責打包行李,另一個負責把行李搬往新家。在兩個住所之間,陳彥拉著平板車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而俞紓冉則在房間里不停地忙活著,將所有東西整理裝箱。不一會兒功夫,房間里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行李箱和行李袋。她站在大包小包之間,直起身子看著雜亂無章的房間自言自語道:“就四年時間,我們怎么攢了這么多亂七八走的東西,不可思議!”
陳彥看見那么多行李箱,皺著眉頭說:“有的沒用的扔掉算了,別拿了。太多了。”
“扔了浪費,萬一以后用的到呢。”她說著,正在彎著腰正要從床底下往出拉幾個紙盒。
直到傍晚,兩個人才踏實地坐在了新家的床邊。面對著一大堆凌亂的物品,他們長吐一口氣相視而笑。
“終于到新家了,累死我了!這么多東西,收拾起來又得好幾個小時,今晚早睡不了了。”俞紓冉看著堆積在一起的大包小包和大大小小的紙箱懶懶地說。
“我們先把床鋪好,其他的明天再收拾,今天你也累了。”陳彥說著給俞紓冉遞了瓶礦泉水。
“嗯,先把床收拾出來,其他的今晚能收拾點兒是點兒吧。這么亂,看著都糟心。”俞紓冉一邊擰開瓶蓋喝了兩口水一邊說到。
“你呀,強迫癥又犯了!”陳彥說著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
“臟——,臟——”俞紓冉著急地說,試圖把正在倒下去的陳彥拉起來,可是力量有限她自己反倒差點被陳彥拽到床上。
“你是潔癖又犯了。有什么關系呢,反正這些衣服你肯定要洗的。來,你也躺會兒。休息一下再說。”陳彥說著伸出手示意俞紓冉過來。
“好吧——”俞紓冉笑了笑也倒下去,躺在他身邊。
陳彥看著他輕聲說:“累壞了吧?”
“嗯,腰酸背疼。”俞紓冉說著閉上了眼睛。
夕陽透過落地窗灑進房間,灑在兩個依偎在一起年輕人身上。不知何時,他們沉沉地睡著了。
當他們醒來時,房間里已經夜色濃重。陳彥摸索著跨過堆放在地上的紙箱打開燈。
“天都黑了,你先收拾房間,我下樓買點吃的。“陳彥看著睡眼惺忪的俞紓冉說。
“嗯,好,你去吧。“俞紓冉說著從床上坐了起來,伸了下懶腰。隨后,她動作緩慢地下了床,伸了伸腰又捶了捶背便開始慢條斯理的整理起屋子來。
新住所比他們原來住的的房子大了不少,近五十平米的大開間,廚衛俱全。俞紓冉最喜歡的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站在窗邊可以鳥瞰遠處的郊野公園。落地窗前放著一個圓形的小茶幾和一把白色的椅子。
在上午看房子的時候,她一進門就喜出望外地對陳彥說:“哇哦,這房間居然有這么大的落地窗,還有茶幾。哇哦,太好了!我以后可以坐在窗邊看看書、喝喝茶了。真不錯!”。
“好,這里歸你,這里歸我。”陳彥笑著指了指電腦桌說到。在柔軟舒適的雙人床對面,靠墻放著一張電腦桌和一把辦公椅,他們可以在這里學習工作。門口的墻上裝有嵌入式的衣柜和開放式鞋柜。
“好,沒問題!”俞紓冉越快地說。房東看著兩個年輕人,抿嘴笑了笑說道:“那就定了?就這間?”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嗯,嗯,定了,就這間。”
此刻,她正愉快地打開每一件行李,分門別類地整理著物品。她的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不一會兒功夫,凌亂的房間就已經變的有模有樣。她的整理技能是她在北漂生活的數次搬家中練就的。
當陳彥拎著晚飯回來的時候,俞紓冉已經在窗邊騰出一塊舒適溫馨的地方。饑腸轆轆的他們,愉快地圍坐在茶幾邊,心滿意足地享用著晚餐。
飯后,陳彥早早地洗澡上了床,俞紓冉則興致盎然地繼續整理房間。她一直忙活到深夜所有物品才整理完畢。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到床上的時候,竟然毫無睡意,搬新家的興奮勁兒還在她心里激蕩著。這所房子幾乎滿足了她對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在她的觀念里房子不必很大,但一定要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讓整個房間沐浴在陽光下;墻壁要潔白無瑕,這樣她可以在上面掛上幾幅自己喜歡的畫或者旅行照片;家具也不必多,但應該是嶄新且實用的,可以滿足他們日常生活需求;廚房和衛生間要干凈整潔;床不必很大,但床墊要舒服;另外,房間里應該有書架以便她隨手可以拿到一本喜歡的書;對了陽臺上最好再放一個單人沙發,這樣她就可以窩在沙發上看書、發呆、看風景了。眼前這個房間除了還書架,其他一應俱全。她想周末一定要去買個書架,把她那些幾年來一直壓箱底的書都擺上書架,曬曬太陽。
那個夜晚,是俞紓冉北漂五年多以來,第一次懷著幸福與滿足打量她的生活。陳彥在她身邊酣睡,她在幸福而滿足的心情中獨自沉醉。
第二天早上,陳彥一睜眼就看到了井然有序的新家。他愉快的說:“紓冉,你昨晚就收拾完了?你幾點睡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昨晚都沒怎么睡,睡不著。”俞紓冉愉快地說,但她的聲音中透著疲憊。
“那你今天上班可慘了,還能寫文章嗎?”陳彥說。
“能不能寫,都得寫啊。我有咖啡續命,沒事兒!”俞紓冉說。
那天俞紓冉工作很忙,她約了采訪,下午又回社里寫稿。她頭昏腦脹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時,發現陳彥表情凝重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了?看著不高興的樣子?”俞紓冉進門看到陳彥這幅表情,她不以為然地邊說邊脫掉大衣,走進了廚房準備做晚飯。
“你怎么沒買菜?我還準備做飯呢,沒買菜也不跟我說一聲。現在又得專門出去買一趟,真是的!”俞紓冉看到廚房里空空如也抱怨起來。她氣鼓鼓地從廚房走了出來,一股腦兒坐在沙發上沒好氣地說:“我不去買,你去買菜,我都餓了!”
“我們沒時間做飯了,一會兒外面隨便吃點兒吧。我們得趕緊出去找房子!”陳彥轉身看著俞紓冉陰沉著臉說。
“什么?找房子?你開玩笑呢吧!我們昨天剛搬進來!”俞紓冉震驚地問,眼睛因為震驚而睜的格外圓。
“是真的,咱得趕緊找房子。房東說我們三天內必須搬出去。”陳彥眉頭緊鎖著說。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點說啊!“俞紓冉急切的問。
“房東說這公寓是違建,說是旁邊的部隊大院把他們告了。哎呀!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房東就說三天之內所有人必須搬走。”陳彥不耐煩地說。
“這不是搞笑嗎?樓蓋了快一年,現在都租出去了,卻成違建了。我們剛搬來啊!你問問房東還有沒有通融的余地。我不想搬家!昨天辛辛苦苦搬過來,我收拾房間收拾到半夜,好容易布置好了,屁股還沒坐熱,就讓我們搬走。太兒戲了吧!你再問問去!“俞紓冉氣沖沖地說。
“我都問過了,其他租客我也問過了,真的是必須統統搬走,而且必須是在三天內搬走。大家都不想搬,都是昨天才搬過來的,可是沒辦法。違建是要拆除的,住不成了。“陳彥苦惱地說。
“他媽的,他要是早說是違建,誰會住啊!這么坑人不怕遭報應!“俞紓冉氣憤的咒罵起來。
“誰說不是呢,房東那里都炸鍋了,你是沒看見!好幾個人把房東團團圍住,沒人愿意搬。可是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們有什么辦法呢!趕緊的!我們去吃飯,吃完飯分頭去看房子,我剛已經在網上找了幾家,一會兒咱就去看。”陳彥說著把俞紓冉的外套和包都遞給她準備出門。
“就三天時間誰能找得到合適的房子啊,找房子又不是找飯館吃飯,哪那么容易啊!”俞紓冉跟在陳彥后面嘟囔著。
“好了,別說了,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咱得抓緊時間!我跟人家都約好時間了,最晚十點看房。再晚的話,咱今天咱就看不成房子了。”陳彥拉過俞紓冉手,快步往電梯口走。
樓道里鬧哄哄的,幾乎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著。整層樓上有的房客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有的在打電話、有的在議論、有的在咒罵,有的像他們一樣往電梯口走、還有的在大聲吵架。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偶爾還有小孩的啼哭聲充斥著整個樓道。整個公寓,都陷入恐慌之中。所有房客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搞亂了陣腳。生活失控的時候,人與人之間也失去了耐心。當時樓道里的情景,在俞紓冉心里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和感受。那是她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北漂生活的殘酷,也親眼目睹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人們臉上的恐懼和焦灼不安。
當電梯停在十二層的時候,里面已經擠了不少人。俞紓冉和陳彥以及另外兩對男女和一個男人擠了進去。其他聚集在電梯口的人只能焦急地等待下一趟。電梯外的人心急如焚的想要進電梯,電梯里人人心急如焚的想要出電梯。但可以肯定的是電梯里的人和電梯外的人,他們議論著同一件事,擔心的也是同一件事。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仿佛把他們都聚攏到同一個世界、同一種生活,他們在討論之余,甚至還熱情地向身邊的陌生人互相推薦起自己知道的房源。而且,電梯在一樓開門時,大家還互相謙讓著走出電梯,宛如他們站在同一個戰壕,奔赴同一個戰場。
他們從公寓出來,發現院子里也聚集了好幾撮兒人,他們也在竊竊私語。俞紓冉怏怏地走在陳彥身邊,嘴里嘟囔著:“唉!我真的是無語了!怎么會有這種事!我們怎么這么倒霉啊!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好了,紓冉,你就別抱怨了。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我們如果在三天內找不到房子,就該住大馬路上了!走,我們趕緊去吃點東西,然后分頭兒去看房。要是今晚能把房子定下來,就最好了!這樣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搬家了!“陳彥說著加快了步伐。
他們在公寓門口的面館匆匆吃完飯后,便各自分頭去看房子。陳彥去了紫竹橋附近的三個小區,俞紓冉則在中關村附近的小區看房。她還給原來的房東打了電話,可惜他們原來住的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暫時沒有空房。
俞紓冉看完所有房子回到上地,時間已經將近十一點。她下了公車后,沿著農大南路往公寓走。遠處的公寓孤零零地聳立在旁邊低矮的建筑中間,活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鬼魅幻影。她獨自走在路上,眼前橫亙的農大南路一直延伸到了無盡的黑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她落寞的移動著步子,身旁偶爾有步履匆匆的行人閃過。他們有的與她相向而行,有的與她相背而行。在這樣的夜晚,還有無數個夜晚,他們都這樣結束一天的工作,風塵仆仆地回到同一個地方——家。俞紓冉也曾有這么一個家,也曾無數次身心疲憊地回到家的懷抱。可是現在呢——她即將在三天后被趕出家門。“三天,只有三天!”俞紓冉耳邊不斷回響著這個數字。在BJ這個偌大的城市里,能夠為他們提供容身之處的地方并不多。因為他們既沒有多余的錢找中介快速安家,也沒有足夠的錢安頓在任何小區的任何一棟單元樓里。曾經她抱怨生活、抱怨居住條件、抱怨通勤距離,而現在她幾乎對生活別無所求,只希望他們在三天后不要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深邃的夜空中,月亮沮喪而疲憊地掛在天幕上,若影若現、似有似無。俞紓冉孤獨地走在路上,心想月亮跟她一樣孤獨,因為今晚沒有一顆星星圍繞在它周圍。她一會兒專心走路,一會兒仰頭望著月亮,仿佛月亮和她之間有種同病相憐般的隱秘聯系。在她眼中月亮表面那些深深淺淺的物質就像傷疤一樣,向她昭示著它與她一樣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她望向月亮時就像望著她自己,眼淚潸然落下。昨晚的幸福和喜悅像是生活對她的一次戲弄。昨晚生活剛剛把一顆蜜糖遞到我手中,才過了一夜就要從我手中沒收。她覺得生活就是個陰險狡詐的騙子。
募地,昨晚的喜悅幸福突然在她腦海中閃現。她不明白在極度的沮喪與絕望中,幸福快樂的情愫是如何襲了她的內心,并且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般將她完全置身于幻覺之中。“也許這只是一場游戲、一個夢魘,也許明天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我們不用搬家、其他人也不用搬家,大家都可以在這個小天地里愉快的生活。”她這樣想著。憑借她非凡的想象力和希望繼續居住在公寓的迫切愿望下,那位中年男房東變成了一位超人,他可以輕松解決公寓是違建的問題,可以讓大家都安然無恙地繼續在里面生活下去。她幾乎是懷著敬畏與期待完成她對房東的設想的,仿佛她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一樣——只要他的一句話,一個響指,所有人都不用搬家,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而她一整晚的沮喪絕望,都變成她的北漂生活中的一次奇妙經歷,她甚至可以拿它當個荒誕不羈的笑話來講。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走了許久,突然陳彥先前說的那句“必須在三天之內搬走”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她幡然清醒過來,絕望的情緒再次襲上心頭。生活是無盡的長夜,看不到盡頭。想到這些,她又哭了。
當俞紓冉走進公寓院子的時候,院子里終于安靜了下來。黑漆漆的大院里,有三三兩兩的人影閃進樓內。他們大約也是外出找房子剛回來的租客。正當俞紓冉疲憊緩慢的走進大廳時,身后傳來陳彥的聲音“紓冉,等等我”。她轉身看見陳彥小跑著朝她奔來。她等了等他,然后又一聲不吭地與陳彥肩并肩往里走。
“紓冉,你看的怎么樣,有沒有合適的房子?”陳彥急切的問著。他將左手搭在了俞紓冉的肩上。
“沒有,要么房子太差,要么租金太貴。”俞紓冉不快地說。
“我這邊也是,唉!明天再找找吧!”陳彥垂頭喪氣地說。
他們一前一后走進電梯,俞紓冉沒再說話,只是沮喪地看著電梯里跳動的數字。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把這次遭遇歸咎于陳彥,看見他或者與他交談都讓她生厭。盡管她心里明白這怪不得他,而且此刻他們應該站在統一戰線,就像他們晚上出去時電梯里的那群人一樣。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厭惡他、憎恨他,仿佛迄今為止她所經歷的所有不幸都源自于他。
回到房間后,俞紓冉一股腦兒把外套和皮包都扔到床上,連拖鞋也沒有換。陳彥見狀,一聲不吭地走到電腦桌前。他知道她又生氣了。她平時從不這樣,她的潔癖和強迫癥讓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合理”的地方。平日里,他們在外面穿過的衣服從來不會觸碰到床單,更不會胡亂扔在床上。但她生氣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何況是遇到現在這樣的事情。他知道她又什么也不在乎了,又想揮霍一切。而她確實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崩塌了!這個讓她昨晚還沉浸在幸福中,令她無比珍視的房子,此刻帶給她的只有痛苦和絕望。她想踐踏它、毀了它、躲開它!陳彥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俞紓冉,但他從未理解過她為何會在生氣時擺出一副踐踏一切的架勢,仿佛如果她力量足夠強大的話,她都可以毀滅世界。事實上,俞紓冉的“毀滅行徑”不過是弱者的宣泄而已。
像往常一樣,陳彥對她肆意妄為采取的態度依舊是視而不見。他既不制止她也不撫慰她。他只是聲音低沉地說:“今天也累了,你早點洗澡睡覺吧。我再上網查查,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明天無論如何,我們得把房子定下來。放心吧,一定會找到的!”他說著倒了杯熱水放到俞紓冉面前,然后走到電腦前坐下。
俞紓冉窩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茶幾上的水杯,既沒有喝水,也沒有說話。房間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她心煩意亂地坐在窗前,目光緊緊盯著陳彥的背影。不知怎地,她越看他就越發憎恨他。就連他的背影都讓她感到冷酷和可憎。而且他一言不發,只管自己噼里啪啦敲擊鍵盤,這更讓她難以忍受,幾乎發瘋。但她還是窩在沙發里,一動不動。她在竭力抑制著心中的怒火,同時又在期盼著他在生活面臨危機的時候,給她一句慰藉,一個擁抱。
在壓抑與期待中,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她心中升騰起來——這感覺與她平素無數次出現在心靈上的感受如出一轍。她發現她的精神、她的愛情、她的生活早已陷入了某種可惡的循環之中。她自己幾乎已經深陷這種生活的漩渦里,被這該死的宿命般的循環搞的頭暈腦脹、迷失自我了。她的喜怒哀樂都與眼前這個叫陳彥的男人息息相關,仿佛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關乎她的命運、她的生活,甚至她的幸福指數。過往的無數次領悟,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她又一次賭咒發誓般告誡自己要做獨立女性、要坦然面對生活中的一切磨難和考驗。眼前這個男人絕不能成為她悲喜的源泉與應對生活的唯一支撐與勇氣。她要成為她自己,她要為自己的生活制造快樂、尋找出路。她痛苦而恍惚地意識到:在過去的幾年里,陳彥從來都只做他自己,他的情緒不會受她的影響,他的生活節奏也不會被她打亂,他的世界不徐不疾,井然有序。
“這大概就是冷漠的好處吧”她想。
而她呢——她總是在他面前虛張聲勢,卻沒有因此而得到她渴望得到的愛與體貼。她痛苦地思忖著,覺得她應該向他學習。她覺得他是男人這個理性又冷靜物種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他有自己的信念、自己戰場。在他看來實實在在的生活,遠你儂我儂的愛情更加重要。而她能夠從他那里得到的,只能是他把自己交付給現實生活后剩下的那部分。所以,她能夠從他那里得到什么、得到多少,完全取決于現實生活從他那里拿去了多少。想到這里時,她比以往任何時候我感到遺憾和難過。為的不是他的冷漠,而是自己的癡愿。此時,剛剛還在她心中洶涌的那股尖銳又激烈的痛苦漸漸平息了,隨之而來的是兩種愈加深刻的情緒,一種是幻滅后的麻木與心灰意冷;另一種是一個對生命揮霍無度的人對于過往的悵然與惋惜。
冷靜下來的俞紓冉看著眼前的背影,先前的憎惡感消失了,她反倒開始反省起自己來。她不明白這種痛苦與怨恨為何會常常糾纏著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不合時宜地渴望愛情,就好像愛情可以拯救一切,征服一切似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究竟是因為她是女人,還是因為她是俞紓冉。
俞紓冉的生命中似乎總有一種隱秘的殘缺,這種殘缺是在她與陳彥戀愛之后日趨顯現的。而且,這種殘缺在過往的幾年里幾乎無堅不摧、無孔不入地困擾著她、糾纏著她。俞紓冉與陳彥的愛情,似乎在他們踏上北漂的那趟列車之后就消失了。只是,當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即將需要面對的現實。實際上,她現實中的愛情與理想中的愛情之間橫亙著一個巨大的深淵,這個深淵里滋生出無盡的、永不饜足的欲望。她注定是要失望的、注定要帶著殘缺生活。因為她遇到的是陳彥,或許換做其他男人,她的處境也未必好到哪兒去。
當她腦海中盤踞著這些關于愛的謎題時,現實生活的危機反倒在她心里微不足道了。先前的恐懼與漂泊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被她踢到了一邊。昏昏沉沉中,她疲憊不堪地睡著了,甚至連深夜時分陳彥抱她上床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