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紓冉又一次迎來了一段東游西蕩的悠閑時光。
那一年,BJ的十月總是籠罩在霧霾中。白天,陽光從渺遠的天幕上吃力地透過濃郁的霧靄,昏昏然照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照耀在每一張激昂的臉上,也照耀在每一張沮喪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嗆鼻而難聞。在那之后的幾年里,幾乎每年十月份開始,北京城市的上空都會彌漫著這種氣味。這種在陽光下黃橙橙的霧霾,一點也不可愛。因為它,BJ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只有在狂風大作的時候,城市上空才會出現一片湛藍色的天幕,空氣中那些陰沉沉的顆粒才會短暫地消失。然而,遺憾的是這種情況一個月內只會出現三五次,其余時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厚厚的霧霾中。人們都在熱切期盼著陽光的恩賜、盼望著灰暗的生活中那一抹湛藍色的驚喜。
天空與霧霾的博弈多數時候是需要狂風的幫助才會取得短暫的勝利。那么,在BJ奮斗的蕓蕓眾生他們的理想與現實的博弈,又要依靠什么才能取得勝利呢?俞紓冉心里的勝利是虛幻的,因為她甚至困惑究竟什么才是勝利。而陳彥的勝利是依附于心中的信念與身體力行的奮斗之上的。俞紓冉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座城市。在生命的霧靄中,她能感受到成千上萬人的存在。在別人的樂觀而積極的北漂歷程中,她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存在的虛無。一種強烈的空虛與凄楚,希望與茫然共存的矛盾感覺時長占據著她的內心。如果每個人的靈魂都有棲息地的話,那她一定程度上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霧靄茫茫,長夜漫漫。在無眠的夜里,俞紓冉總是不自覺的遐想。某種隱晦的東西——或許是某種意識——在俞紓冉心里若隱若現,它有時清晰靠近,有時又靜止不動,仿佛只差一門之隔、一步之遙,某種盛大的東西就要在她的眼前展現。倘若人能夠在黑暗中聆聽自我內心的聲音,并透過黑夜的迷霧,正直而樂觀地面對自己赤裸的孤寂、不安無助的心緒,虛幻渺遠的未來,那么生活中所有的困頓、恐慌、偽裝都會隨之消失,而且或許還會因此而發現另一種尚未被發掘的生活。她期待著自己能夠找到這種生活,更期待著陳彥與她攜手探尋。但很快,她就會在想象中敗下陣來,再次墜入現實,然后被變本加厲的煩悶所包裹。似乎有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她。她孤立無援,身體和靈魂都像被撕裂成微小的細胞,它們每一個都渴望一次運動,渴望奔向屬于它們的載體。她觀察著、聆聽著、傾訴著,然而生活除了交替的晝夜、更迭的四季、年輪碾過的歲月,什么也沒有。看著身邊呼呼大睡的陳彥,她有些羨慕。她不明白自己那顆永不滿足的內心饕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這樣在無盡的困惑與孤獨中,俞紓冉又開始去國家圖書館讀書了。這塊精神領地在她每一次失落難過、困惑茫然時,總會給予她慰藉與共鳴。她每天都像個上班族似的朝九晚五地往返于國家圖書館與上地之間。后來,她才意識到這段時光對她的人生至關重要。因為從那時起,她才真正認識了自己——至少認識了自己的真正的熱愛所在。她瘋狂地將自己沉浸在文學世界,她從來沒有這樣獲得過精神滿足。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才愈加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荒唐地度過了自己的整個童年、少女時代和青春期。因為在她一生中的這三個時期,她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盲目的偶像崇拜——崇拜到循著偶像的腳步,設定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生存價值。盡管她早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可當時遺憾的感覺在她心中還是一副排山倒海之勢。事實上,在她認識到時間的秘密之前,她不止一次為已逝的歲月而遺憾,甚至全盤否定自己的過往。而今,她要把虛度的歲月統統找回來,要在時間之河淌過的歲月里逆流而上追本溯源。
陳彥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排斥。他覺得俞紓冉活的太理想主義,她總試圖執迷不悟地將現實生活,排除在自我之外。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將生活的擔子獨自扛起,更不愿意因為俞紓冉耽溺于書本世界,遲遲不工作不賺錢而延誤他的買房計劃。起先,他只是善意的提醒俞紓冉該找工作,諸如“紓冉最近有沒有合適的工作呀、你投簡歷投的怎么樣了”之類的話。后來,他的提醒言辭越來越激烈,諸如“你是不是壓根兒就不想工作,想讓我養你啊?”之類云云。
俞紓冉對陳彥的催促,大多時候采取不置可否的態度。如果陳彥言辭犀利挑釁,那他們就會展開一場唇槍舌戰。其實,這種爭執發生一次或者一百次都毫無意義。俞紓冉覺得這種爭執丑陋而膚淺,因為不管他們爭吵多少次,他們也不會因為爭吵而距離對方的心更近一些。他們從來都不了解彼此,或者說他們因為各自內心深處的執念,從未打算真正走進對方的內心世界。也許,即使他們嘗試著去探尋彼此的內心,也終將一無所獲。唯有愛,才是化解隔閡的路徑。然而這條通往愛的包容之路,在他們彼此心里也時長若隱若現。
事實上,比起陳彥對俞紓冉的苛責,俞紓冉有時候對自身的苛責似乎更甚。尤其是失眠的夜里,她總會滿懷疑慮地苦苦思索著:如果我能夠讀完所有我喜歡的書,去過所有我想去的地方,我會因此而獲得更多智慧并從中找到人生的真諦嗎?我那永不饜足的內心就可以獲得安寧,從此過上無憂無慮、快樂圓滿的生活嗎?我愚蠢的摘錄別人書籍中的經典語錄,就可以讓我獲得無與倫比的智慧與精神指引嗎?當這些筆記本越來越多、越來越厚的時候,我將來還會打開它們瞥去一眼嗎?也許,我的大腦和我的無數筆記本一樣,僅僅是個盛放他人智慧的容器。我對有些書籍的淺嘗輒止的態度,分明就跟我對生活一知半解的程度別無二致。每每想到這些,她便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甚至,有時候疑惑是否陳彥比她活的更加明智。
俞紓冉太孤獨了,她不知道陳彥口中的正確的人生軌跡是否是一條好的生活之路。然而,她清楚地感覺到那并非是她所追尋地道路。她無法一次次摒棄心中的執念,走進他口中描述的那扇門。她唯有在書籍中才能夠遇到知己,有那么幾次她幻想過如果那些書籍的作者現在還活著,她就可以與他們進行一次深刻的靈魂對話,她就可以向他們請教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無跡可尋的快樂究竟在哪里!她像個生活中的困獸,沒日沒夜竭盡全力去閱讀,試圖找到一種完全合乎自我的人生路徑和生活哲學。她被這種近乎瘋狂的孤獨和貪婪激勵著,消耗掉了無數個白晝與夜晚。
國家圖書館幾乎每天都是座無虛席。在這種讀書的氛圍中,她感覺不到孤獨。她每天都隨身攜帶著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和一個水杯。座位不是固定的,哪里有空位就坐到哪里,但她幾乎沒有出過文學區域。她每次都會從書架上挑好幾本書用以分時段閱讀,這樣一周下來她所涉獵的文學題材基本涵蓋了小說、詩歌、散文等。
這天,她像往常一樣的坐在了國家圖書館負一層的歐美文學區。當她正在專注地抄寫斯蒂芬·茨威格所寫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的段落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飄來:“嗨,你是在做筆記嗎?”
她抬起頭,一張明媚的臉印入眼簾。她禮貌地微笑著說:“嗯,是的。”然后她又繼續低頭抄寫起來。她對這個陌生人的打斷不以為然,因為她經常遇到類似情況,大多數時候是讓她幫忙看著座位或者借用筆或紙張。
“我看到你好幾次了。”她微笑著說,然后用手按了按桌上攤開的書以防書頁合上。
“是嗎?”俞紓冉禮貌的笑了笑說。
“我看你每次都特別認真的做筆記。很喜歡文學書?”她看了一眼俞紓冉桌上摞著的幾本書說。
“嗯,我喜歡歐美文學,你也經常來這?”俞紓冉再次抬起頭,微笑著輕聲說。她掃了一眼她面前的書,發現是幾本人物傳記,旁邊還放著正在充電的筆記本電腦。
“我偶爾來,最近來的多一些,每次都碰到你。前幾次我坐在那邊。”她用手指了指前面第二排的位子說。
“哦,這里位置不好占呢。我有好幾次來了都沒位子,只得四處轉悠一大圈才可能遇到個空座。”俞紓冉說。
“好像是這樣。你是學生?聽說好多考研的學生來國圖復習。”她輕聲說。
“我不是學生,我是這段時間待業在家,就來這里看看書。”俞紓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哦,這樣啊。你抄的什么,可以看看嗎?”她微笑著低聲問。
“可以啊,我覺得這段寫的特別好就摘錄下來。我有這個習慣。”俞紓冉有點難為情地說。
“這個習慣很好啊,我以前也有這個習慣,但是現在基本上沒時間這樣讀書了。我看看——”她說著拿過俞紓冉遞給她的筆記本,興致盎然地低聲讀起來,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只有她自己能聽到:一個女人一生中有些時刻會不受意志的管束,自己也不明白,就屈服于神秘的力量,這是明顯的事實,硬不承認只不過是害怕自己的本能,害怕我們天性中的妖魔成分,想要掩飾這種內心的恐懼而已。有些人覺得自己比那些‘容易受勾引的人’更加堅強,更有道德,更為純潔,有些人似乎便感到欣慰。而我個人認為,一個女人倘若自由自在地、激情滿懷地順從自己的本能,要比通常所見的那樣,依偎在自己丈夫的懷抱里閉著眼睛欺騙丈夫,要誠實得多。茨威格寫的真好啊,他比女人還懂女人,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可以這樣細膩。”她說著把筆記本還給俞紓冉。
“是啊”俞紓冉微笑著回答。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也很感人,你一定看了吧?”她問。
“嗯,看了,寫的簡直太好了。”俞紓冉激動地說。
“哈哈,我猜你就看過。你一定看了不少書吧?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愉快地問,好像一言既出便已經猜出俞紓冉的職業。
“我以前做電商運營,工作中會寫寫方案什么的。文學僅僅是愛好而已。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俞紓冉問。
“我是一家雜志社的編輯。我最近在做一期關于作家與服裝的選題,所以才經常往圖書館跑,這里資料多。”她輕聲說,淡淡的笑意始終停留在她素凈的臉上。
“哇哦,你是編輯啊,這個工作好棒啊!我也買過一些雜志,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很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雜志。今天我居然遇到了傳說中的編輯,我一直覺得這個職業離我好遙遠啊,今天居然有幸遇在現實中的編輯。我太幸運了!”俞紓冉激動地言不由衷。她這才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個陌生女人,仿佛她周身都散發著神圣的光芒。她仔細看著這張臉,這張臉是一張三十來歲的女人臉龐——長發垂肩,光潔無暇的額頭上幾縷秀發隨意地別在耳后,一雙明媚的眸子里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儒雅氣息。她的嘴角微微上翹,給人一種笑意盈盈的感覺。她細長的脖頸在一條柔軟的橘紅色絲巾里若隱若現,整個人看上去彬彬有禮、知性優雅。
“看來你是把編輯這個職業妖魔化了。你也喜歡編輯這個職業嗎?“她微笑著問。
“是啊,非常向往!我一直覺得這個職業非常了不起,但是離我非常遙遠。”俞紓冉愉快地回答。
“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也做一名編輯?”她微笑著問。
“我從來沒想過,我覺得自己可能無法勝任吧。”俞紓冉不好意思地說。
“其實做一名雜志社編輯也沒那么難。你平時自己寫東西嗎?有沒有自己的博客或者你在論壇或者社區寫不寫東西?”她繼續問。
“我有自己的博客,偶爾也會寫些詩啊、散文啊之類的東西,自己寫著玩兒的。”俞紓冉說。
“是嗎?我可以看看嗎?”她說著打開電腦遞給俞紓冉,示意她在電腦上登陸博客。
“我寫的不好!”俞紓冉推辭著羞怯地說。
“你讀這么多書,文筆一定不差。”她滿懷期待的看著俞紓冉。
“好吧,讓你見笑了。”俞紓冉說著便在她電腦上登陸了自己的博客,然后把電腦移到她面前,補充道:“真的寫的不好,讓你見笑了。”她沒有接她的話,已經開始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俞紓冉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等待著這位陌生的權威人士對自己所寫的文章做出專業評定。當然,她期待聽到的其實是發自內心的溢美之詞。
過了許久,她合上了電腦,若有所思地望著俞紓冉說:“寫的真不錯!這篇《論玻璃球游戲》寫的很有見地呢!我發現你有做編輯的潛質!”
“真的嗎?”俞紓冉激動的問,眼里充滿了被權威人士肯定后的喜悅之情。
“真的!你的文字駕馭能力比專業編輯也毫不遜色。而且,你寫的東西很有思想。怎么說呢,不浮夸,有靈魂!其實,我剛才要看你寫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剛才沒告訴你。”她笑盈盈地看著俞紓冉說。
“什么原因?”俞紓冉好奇地問。她心想莫非像傳說中的星探發現演員一般,她也要被幸運女神選中?她極力克制著內心的沖動與遐想。
“其實,我們雜志社最近就在招聘編輯呢。我看你每天這么認真的讀書、做筆記,就想跟你聊聊。沒想到你令我很意外,你的文章超出了我對你的想象!如果你愿意,我推薦你來我們社里工作。”她說。
“真的嗎?”俞紓冉被突如其來的好運擊中,臉頰滾燙,她用雙手捂了捂臉激動地問。
“吁——聲音低一點!當然是真的,我覺得你可以的。”她微笑著說。
“那太好了!我太幸運了!謝謝你!”俞紓冉滿臉喜悅地看著她低聲說。
“那我們正式認識一下吧。你好,我叫魏萊,是《Hi Life》雜志首席編輯。”她伸出右手看著俞紓冉微笑著說。
“你好,我叫俞紓冉,真高興認識你!真幸運遇到你!”俞紓冉滿臉喜悅,激動地握緊了她的手說。
那次相識,在俞紓冉的記憶里像是一次奇妙旅行——在她正在為前路茫然而惶惑不安時,命運神奇的向她伸出了友好的右手。魏萊這個陌生女子,就像幸運女神一樣,為她開啟了一扇真正屬于她的門。
那天,魏萊還向俞紓冉詳細介紹了雜志社面試內容、流程以及注意事項。當俞紓冉在筆記本上記錄好所有細節并向她確認后,她們又重回各自的世界,一個看書,一個翻閱資料。直到下午,魏萊才因要回社里開會而離開。離開前,她們互留了聯系方式,并且約定好面試的大致時間。整個下午,俞紓冉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機遇的奇妙,感受到BJ這座城市的神奇魅力、感受到書籍對她的隱秘意義。這些神秘力量在那個明媚的午后,第一次明朗而清晰地向她展現出宏大的生活背后的奇跡——一個流浪者突然之間變成了命運的寵兒。
盡管俞紓冉對雜志社編輯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一無所知,但她可以確定的是雜志社編輯一定都擅長內容創作,這是她喜歡的事,她覺得自己只要了解這一點就足夠了,其他的事等她投入工作以后再去學習。一想到自己喜歡寫作并或將以此為生,俞紓冉就愈發激動起來,這種亢奮的情緒不知不覺中已將喜歡與擅長畫了等號。她甚至覺得自己博客中的那些小詩、散文與雜文已經可以與她手中捧著的文學大家的作品相提并論。那個下午,她整個人似乎被某種榮耀之光籠罩著,儼然她已經是《Hi Life》雜志社的一名出色的編輯。
俞紓冉寫博客大約始于二零零年,她的寫作欲望大多源于表達的欲望。她漫無目的地把自己的迷茫、孤獨、愛情、生活變成了文字。在這個小小的精神家園里,她累積了十幾萬粉絲,他們熱切地閱讀她發表每一首詩、每一篇散文,而且他們總會在文末留下或長或短的評論。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給予俞紓冉的溫暖,有時比陳彥給予她的更多。盡管俞紓冉是為自己而寫,但這些來自網絡上的陌生激勵與喜歡也成為她堅持不懈的動力。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愛好——那個被陳彥嗤之以鼻、也被自己深深懷疑的愛好——居然有一天為她打開一扇嶄新的門。喜悅之余。她也開始感恩起這看似無用的愛好來。在一部部文學作品中,與她不期而遇的不僅僅是共鳴慰藉,還有她日趨顯現的文字駕馭能力和基于個人生活閱歷的稚嫩觀點與理念。
在進行了一翻自我嘉許之后,她漸漸恢復了平靜。她在雜志區找到了幾期《Hi Life》雜志仔細閱讀,并翻看了一些雜志編輯類的專業書籍。她決心要讓即將到來的面試萬無一失。那天她在圖書館呆到很晚。她越看越覺得自己知識匱乏,那些專業知識根本不是她臨時抱佛腳可以掌握的。正當她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時,耳邊又響起了魏萊說的那番話,她又像受到激勵般重拾信心。不管怎樣,她決定全力以赴準備接下來的面試。
如今想來,俞紓冉依舊將這次奇妙的經歷當作命運的饋贈。她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年輕人像她年輕時一樣。他們躊躇滿志,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在“無用之物”上。這類年輕人面對自己的內心時充滿赤誠,面對流逝的時間時卻毫無敬畏之心。他們有時看上去高傲而盲目,有時看上去絕望而痛苦。一般情況下,他們總會被現實世界所鄙夷。可是他們毫不在意,或者說即使他們在意,也很難拗過自己的內心。這些人的青春是由不切實際的幻想、稍縱即逝的歡樂、偉大而虛無的夢想以及充滿勇氣的時光所構成的。這是最好的時光。那么與之相比,另外一些年輕人呢,他們的信仰大概就是生活本身。他們的話語中經常傳遞出焦慮不安、雖然他們的眼神中透出一種長久地激情,看上去豪情萬丈跟打了雞血似的。實際上,他們卻亦步亦趨,謹小慎微。他們的激情浸泡在現實與物欲中,并且把身體與靈魂都寄給了未來。生命本身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活在當下亦或寄望未來,或許都沒有錯。倘若人能夠在某種生活中獲得安寧與快樂,那么無論選擇哪一種生活都是正確的。唯一遺憾的是這兩類人、這兩種生活方式在命運的的機緣巧合下有了交集。正如她與他。她無從知道這種虛無與現實交錯的人生,在旁人那里會開出怎樣的花,結出怎樣的果實,但在他們的命運里,悲劇就是在這種錯誤的交集中孕育并釀成的。盡管,當時她對此一無所知。
俞紓冉在雜志社的面試很順利,她勝券在握般拿到了《Hi Life》雜志社的offer。對俞紓冉而言,那是一個嶄新的冬天,預示著一段嶄新的旅程。那天,當她從雜志社出來的時候,天色已近傍晚。落日余暉透過白色的建筑物灑下金色的光芒。她眼中的一切都和諧而美好。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帶著勝利的預言與無限的快樂涌上俞紓冉的心頭。她感慨自己曾茫然無措地行走在人群中,懷著無比的厭倦的心情一心想要逃離BJ。此刻,她覺得BJ遍地都是奇跡。在這里,迷惘者覓到方向,篤定者更加篤定。這座城市氣勢如虹,蕓蕓眾生比海灘上的沙粒還要多。每天,只要路口亮起綠燈,人們就會像潮水般漫過街頭,然后迅速消失于四面八方。他們比海底那些受著命運的神秘召喚盲目爬行的生靈更孤獨、更茫然、更堅定。
在巨大的喜悅中,她首先想到的是陳彥,她要把好消息告訴他。她激動地撥通了陳彥的電話,將自己奇妙的經歷一吐為快。陳彥在電話里激動的說:“紓冉,你終于找到工作了!太好了!晚上我們慶祝一下吧。”
“好啊!”俞紓冉說。她心中卻些許失望。因為他既沒有詢問她是什么工作,也沒有問她雜志社的地理位置。在她看來,問的問題越多越是他在乎她的證據。更何況,她還想告訴他自己對這份工作的期待與腦海中的宏偉藍圖呢!不過,雖然陳彥的反應不盡如人意,但她正沉浸在喜悅中,幾乎無暇跟他計較。她接著說:“那晚上我們去哪兒吃呢?我在國貿附近直接過去。”
“去中關村吧,在新中關或者歐美匯都行。”陳彥說。
“好,那我們去港麗餐廳吧,就上次我生日咱去吃的那家,我覺得還不錯呢!我想吃那兒的甜品了。”俞紓冉說。
“好啊,那就去港麗餐廳。”陳彥愉快地說。
“嗯,那我們一會兒見。”俞紓冉說著便步伐輕快地朝地鐵站走去。
大約半小時后,她已經坐在港麗餐廳了。她神采奕奕地斜靠在椅子上,身上的那條黑色連衣裙在夕陽照射下呈淡淡的青色。陳彥還沒有到,但她一點也不著急,她愉快地坐在窗邊,時而欣賞著熱鬧的街景,時而又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之中。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可愛,笑容在她的臉上像潮水般不斷涌現。
暮色將近時,繁華熱鬧的歐美匯街區已經霓虹閃爍。街上的年輕人絡繹不絕——他們有的是手挽著手的情侶、有的是低頭趕路的獨行者,還有的是三五成群的伙伴。他們的臉上褪去了白天的疲憊與焦灼,周身散發著一種放松愜意的感覺。他們有的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伐匆匆地埋頭趕路;有的手捧著一杯咖啡,怡然自得、有說有笑地在街頭漫步。對于眼前的景象,俞紓冉早就習以為常了。但那個晚上她覺得眼前的一切構成了一幅美好的生活畫卷,似乎整條街都因為她心中涌動的喜悅而格外可愛。俞紓冉已經找到了一條充滿希望的前進道路——一扇門已經為她敞開、一個可以抵達的夢想正在朝她熱情地招手——那是她的理想國。過往的無數晦暗時刻、無數彷徨困惑、無數艱辛苦難都只為這一條唯一屬于她的路而被接納、被原諒。她生平第一次與她的生活達成了和解。
餐廳里暖意融融,慵懶的音樂循環播放著。俞紓冉的身心都在舒適的氛圍中愜意地舒展著。實際上,她能夠坐在環境優雅的餐廳里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在BJ的五年里,除了一些重要節日和他們彼此的生日之外,這對情侶很少去飯店吃飯。誠然,現在他們的生活不像初來BJ時那般拮據,但自從陳彥將‘買房計劃’提上日程,所有需要花錢的行為都被無形地限制了。他們去超市只買生活必需品,就連一菜一蔬都盡量簡樸。雖然她始終認為,人為了某個遙遠的未來而拒絕品嘗當下生活的滋味,是對生活最大的辜負,可她終究還是順從著陳彥的計劃,很少跳脫出他設定好的生活框架之外。
漸漸地,餐廳的人多了起來,空氣中時而飄來鄰桌上菜的香味。饑腸轆轆的俞紓冉正要給陳彥打電話的時候,他坐到了她面前。
“你終于來了,餓死我了。”俞紓冉說,她撅了撅嘴接著說“我已經喝了一杯飲料和一杯水。”
“下班晚走了幾分鐘,車堵的厲害。”陳彥說著扭頭望向四周,他向服務員招了招手,招呼她過來點菜。在等待上菜的時間里,陳彥詢問了俞紓冉的工作情況——諸如具體什么工作、工資如何、公司地址在哪兒等等,俞紓冉一一作答后又對自己奇妙的經歷進行了一番詳盡而生動的描述。然而,陳彥對此似乎并不感興趣,他一邊埋頭吃飯一邊淡淡地說了句:“嘿,沒想到你整天讀那些沒用的書,在博客上寫什么發泄情緒的文章居然還有點用。你這也算是誤打誤撞,好好加油吧,傻妞兒!”俞紓冉的熱情被陳彥的一席話澆滅了。之后,他們便安靜地享用起美食來。
晚餐過后,俞紓冉興致盎然地提出要散會兒步,陳彥應允了。他們手挽手走在一起,懷著各自的喜悅在熱鬧的街上沉默不語地徜徉。
俞紓冉已經很久沒有向陳彥袒露自己對外部世界的感知了,諸如她最近喜歡讀誰的書、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對周圍某些人和事的看法等等。她覺得沒必要對他吐露心聲,因為他要么忙于工作或者游戲,要么就是對她談論的話題敷衍了事。其實,陳彥向來對俞紓冉所鐘情的事物提不起興趣,甚至對她可以稱之為事業并愿意為之奮斗的雜志社編輯一職的評判也不過是“薪水不錯”四個字而已。同樣,俞紓冉對陳彥在電腦屏幕上敲出的密密麻麻的計算機代碼,也不會瞥去一眼,對他熱火朝天的游戲時間更是深惡痛絕。他們是講著不同語言的一對戀人。一個是人類語言,一個是計算機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