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是整天陽光最毒的時刻,也是蕊熏染坊最為忙碌的時候,名下做工的百姓紛紛拿著竹竿,兩兩組合為染布翻面受曬。
雖是因兇案震懾的街上行人漸稀,但商販的叫賣吵雜聲卻依舊存在。
只見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笑嘻嘻接過顧客遞來的碎銀,挑了個頂大的遞給那名幫開張的公子。
糖葫蘆晶瑩的糖皮耐不住溫度,被公子握在手慢慢開始變得粘稠,糖汁滴落在那只修長而骨節分明如竹的手上。
“哎?去去去,別把糖葫蘆沾到染布上!”一名長工見到街上有個舉著糖葫蘆的小公子,正好奇的停在染布前仔細的端詳著。
微風穿過晾布的竹竿,把輕薄的染布吹的陣陣飛起,欲往小公子手中的糖葫蘆蹭去。
“真小氣。”洪清榮舉著糖葫蘆嘟囔了句,乖乖挪開腳步離開蕊熏染坊的門口:“本想著買些料子呢!”
等她如此這般不緊不慢的,逛到目的地餛飩店時,肚子里已經填過不少芋頭酥,梅花糕,炸酥果兒……
“公子想吃點什么?”店內的伙計見洪清榮穿著奢麗矜貴,便知是來了個財大氣粗的主,遂十分殷勤的招呼道。
“我找人。”眼饞的看著客人碗內的小餛飩,個個皮薄晶瑩餡厚豐富,沉浮在撒著蔥花點綴的亮湯里,洪清榮言簡意賅的說道。
“喲,我們這兒人哪有這么大福分,能結識您這般青年才俊,客官怕是走錯地方了吧?”
伙計雖是殷勤周到,可眼里的謹慎懷疑是藏不住的。
“我找方漸離。”洪清榮直接搬出名號,不愿與他推諉扯皮。
伙計頓時收斂了笑容,不自然的把肩頭的汗巾拿下來,故意壓低了嗓音:“你且跟過來。”
這餛飩店門面看起來挺小,卻是個貨真價實的三進院,伙計把洪清榮帶到最內的主屋后,便主動退走了。
伸手推開門,她瞧見一名身材魁梧的壯年男子站在桌前,正神色認真的擺弄著套汝窯茶具。
“來了。”大漢熟練的擺弄著茶具,見洪清榮到來也只是抬眉招呼了聲。
洪清榮頗為膽怯的看著那位男子,把那種初出茅廬的小孩,那種年少無知與稚氣未脫感,表演的淋漓盡致。
“有事兒?”大漢說話間西商口音極重,在被洪清榮盯到發毛后,這才放下手中的活計。
“小弟曾聽方大哥說起過您,說您有力拔山河之勢,實在是威武霸氣!”洪清榮撓著后腦勺傻笑,滿臉都是憨真與仰慕之意。
“你我間從未碰面過,怎么就能確定,我是方漸離所說那人?”大漢終于把注意力從茶具上轉移開,頗有些好奇的問到。
“這還用猜嘛?看您這周身的不凡氣度,那真是鷹揚虎視、燕頷虎須、雄姿英發,又有何人能有這等威懾力?”
為盡快消除兩人間的隔閡,洪清榮十分賣力的給大漢帶高帽。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伸手制止那滔滔不絕的馬屁。
“以后若能跟著大人做事,大人叫我啥名我就改啥名。”
“那怎么能行,姓名乃是父母賜予,可不能隨意丟棄。”男子有些不滿的皺眉,語氣也帶著教誨之意說到。
“你喊我花名就行,你與方漸離是何關系?”那人潑出茶壺內的第一泡茶后,又端起銅水壺開始添水。
“哦!我花名叫馬丘元。你也別老是大人的喊我,咱就是正經生意人,不學那些官場的規矩。”
馬丘元出言補充道,或許是根本不在乎洪清榮的姓名,他未再繼續追問下去。
“方漸離是我義兄!”洪清榮在心里打著腹稿,想著怎么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詢問。
“我父母死在逃荒路上,只剩我輾轉活下了來。”
洪清榮此刻后背冒了層冷汗,此番言語若有哪處惹西商人生疑,今日怕是要留在這餛飩店里做花肥。
“后來我流落成街頭乞丐,方大哥善心見我可憐,便收下我為義弟,平日也就幫著打理店鋪生意。”
“原來如此。”馬丘元聽罷點點頭,把溫茶盞所剩余的茶水,又隨手澆在青石地磚上。
洪清榮此刻萬分慶幸,若非方漸離資助窮苦百姓的善名遠播,恐怕自己早就在這看似平常的詢問里漏了怯。
“你尋你大哥,怎么跑到我這餛飩鋪來了?”馬丘元似笑非笑的發問道。
說到此處,洪清榮露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我已許久未見方大哥,他從前就算著急出遠門,也定會派人送來口信。如今他無聲無息的消失這么多時日,這讓我怎么坐的住!”
“他從前常跟我說起您,想來你們關系定然匪淺,說不定您會知道方大哥去了哪里。”
馬丘元則即刻反問道:“這話倒是奇怪,你不去方漸離他家打聽,反而覺得江湖朋友,要比他父母知道的還多?”
“此話說來羞愧。我受方大哥再造之恩,卻不曉得他家在哪里,至親幾許。”洪清榮羞臊的低下頭,連耳朵都變得通紅。
她定好心神,決定先籠絡眼前人:“您若肯把方大哥的下落告知于我,以后小弟必會當牛做馬的報答!”
“我要你報答做甚。”馬丘元打量著眼前少年瘦弱的身板,其意不言而喻。
“大人此言,便是知道方大哥的下落了?”洪清榮原本羞愧難當的表情驀然變換,十分驚喜的失聲喊到。
“大人別看我身子板弱,但卻是個童子功的練家子。”生怕馬丘元嫌棄不中用,從而不把方漸離的消息告知,洪清榮急急辯解道。
馬丘元見狀微微點頭,卻并未再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開口問問到:“我們這防守怎么樣?”
“并不怎么樣。”洪清榮知馬丘元有意考量,便毛遂自薦道:“小弟愿為大人出謀劃策,定拿出讓您滿意的防守陣法,只要你肯把方大哥的下落告訴我。”
“確實不怎么樣。”馬丘元的那壺茶終于泡好,于是抬手邀請洪清榮坐下喝杯茶:“今年新出的廬山云霧,你我來共同品鑒如何?”
“你不好奇這防守何處有問題?”洪清榮心里警鈴頓時大響。
“為何?不過是為等你而已。那些庸碌之輩哪配這種好茶,這是專門等貴客上門招待用呢!”馬丘元飲罷自斟的茶水,朗聲對空無一人的庭院喊到:
“柳三哥,帶著兄弟們出來吧。”
只見話音剛落,庭院內的參天樹上,屋內的屏風后,延伸的隱蔽拐角里,紛紛鉆出五六名身形健朗的男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洪清榮皺眉怒喝,自己是常年習武之人,可方才卻絲毫沒感受到這些人的絲毫蹤跡。
“洪三姑娘這話就冤枉人,我這親手泡壺好茶等著你,怎就把你惹惱了?”
馬丘元竟早已知曉真實身份,可方才還縱容洪清榮自顧自唱了場大戲,此人可謂極其惡劣。
“我既今日到此,便足以表現我的誠意,渡衣門冤我兄弟方漸離,不報此仇我寢食難安!”洪清榮握緊拳頭,雙眼都因情緒激動出現了赤紅。
馬丘元毫無波瀾的微微點頭,方才那段對話,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判斷:
“洪姑娘背靠大樹好乘涼,又何必冒著危險找到我。”
說到此處,馬丘元竟嗤嗤的笑出聲來:“你們爔朝人總喜歡把別人當傻子,卻不知我們西商有句俗話說的好。”
他終于肯正眼看了下洪清榮,似笑非笑的答道:“自以為是的人,是主動把靈魂獻給閻王。”
“你有話直說便是,何必如此拐彎抹角。”洪清榮抽出纏在腰間的軟鞭,警惕的環視著四周。
馬丘元隨即出言贊同:“方漸離的尾巴藏不干凈,被我們揪出來也是正常。
而我正好來個將計就計,借渡衣門的手來打掃自家庭院,親自導演了這出手足相殘的戲碼。”
“知道你此刻來代表著什么嗎?
代表此刻誰來,誰就是接替他的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