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銹與月光
郭安瑞的手掌第無數次擦過流水線的金屬臺面時,終于摸到了道結痂的傷口。夜班車間的燈光慘白如霜,映得那道暗紅的疤像條凍僵的蚯蚓,嵌在虎口處的老繭之間——這是上周給機床換零件時被齒輪咬的。
他盯著傳送帶上不停滾動的軸承,忽然想起上高中那年,和弟弟打架他自殺手腕留下一塊無法治愈的傷疤。趙晚蕓說他流了很多血,現在他這點傷算不了什么。
“安瑞,發什么呆!”組長的安全帽砸在他后頸,塑料邊緣蹭掉塊皮,“這批軸承明天要裝車,耽誤了工期扣你績效!”周圍響起壓抑的輕笑,有人用只有同鄉能聽懂的方言嘀咕:“沒上高中的弟弟在辦公室吹空調,上了高中的哥哥在這兒吃鐵屑,真有意思?!?p> 流水線的齒輪啃食著時間,郭安瑞數著軸承上的螺紋,忽然想起弟弟手術那天。他還在生氣,抱怨他住院,家里無心過年,就吃了餃子,連個菜都沒炒。
凌晨三點換班,他蹲在廠區圍墻下抽煙。夜風卷著鐵銹味,遠處高樓的霓虹碎成光斑,漂在他盛滿涼水的礦泉水瓶里。手機在褲兜震動,是弟弟發來的消息:“哥,今天替你去看爸媽了,爸又把你的獎狀擦了三遍。”附帶一張照片:玻璃鏡框里,他初中時的“三好學生”獎狀和弟弟的“優秀警員”證書并排掛著,玻璃上凝著層薄薄的灰。
他摸出錢包,夾層里夾著張泛黃的紙——那是和弟弟初中畢業時倆人摟著脖照的照片。都是笑得一臉燦爛。唉!再也回不去親密無間的時候了。對他都是虧欠,內疚,
廠區外的路燈忽明忽暗,郭安瑞看見自己投在圍墻上的影子,肩膀比去年又佝僂了些,像臺生銹的機床。他想起上個月回家,弟弟身穿新迷彩,坐在客廳跟老爸聊天,領口別著警察的徽章,而他穿著洗褪色的工服,鞋底還沾著車間的鐵屑。母親端來水果時,弟弟忽然說:“哥,你別太辛苦了。”他記得自己當時笑得很大聲,震得茶幾上的玻璃杯都在晃,卻沒注意到弟弟攥著沙發巾的手,指節泛著青白。
煙頭燙到指尖時,他忽然想起父親摔斷腿的那個冬夜。弟弟背著老爸走了十幾里地,坐大客去縣醫院醫治。父親需要他時,他在課堂混日子。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哥,今年咱家蓋房子,泥屋總是漏雨。爸媽都有風濕,冬天遭不??!”
郭安瑞忽然站起身,鐵銹味混著冷汗滲進衣領。他摸出手機給弟弟發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最終只寫了句:“好??!到時候我把工資轉給你?!卑l送鍵按下的瞬間,他看見廠區圍墻上的鐵絲網割裂了夜空,而月亮正從縫隙里漏下來,像弟弟手術那天,他在窗口看見的,那抹微弱卻固執的光。
晨霧漫進車間時,郭安瑞摸出褲兜里的創可貼,小心翼翼貼在虎口的傷口上。傳送帶再次啟動,軸承在他掌心滾過,帶著夜露未干的清涼。他忽然想起弟弟說過,每個精密零件都有自己的軌跡,就像他們兄弟倆,雖然隔著流水線與寫字樓的距離,卻始終在同片月光下,慢慢磨平生活的棱角。
趙家蓋房子
磚縫里的星光
陽光細柔的照射在窗口,郭大爺蹲在新砌的墻根下,看著小兒子郭安逸彎腰和水泥的背影,工裝褲膝蓋處磨得發白,像片被霜打過的菜葉。攪拌機“突突”的轟鳴里,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蓋老屋時,也是這樣的深秋,妻子抱著襁褓里的安瑞,站在腳手架下給他遞瓦刀,陽光穿過她汗濕的發梢,在泥土地上織出片金色的網。
“爸,您去屋里歇著,別在這兒喝風。”郭安逸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眉間的川字紋里嵌著水泥灰。郭大爺注意到他左手食指纏著創可貼,邊緣滲著暗紅——那是上周搬磚時被鋼筋劃的,和當年自己在磚廠砸斷的指節,位置分毫不差。
攪拌機吐出深褐色的泥漿,郭安瑞抱著一摞紅磚走來,工裝口袋里的手機露出半截,屏幕上還亮著電子廠的排班表?!暗?,這垛磚放東邊墻角?!彼穆曇舯伙L聲扯得零散,郭大爺看見兄弟倆擦肩而過時,安瑞袖口露出的電子廠工牌,照片上的年輕人還帶著青春痘。
“當初該讓你念書的。”郭大爺忽然開口,聲音被攪拌機的轟鳴撕成碎片。郭安逸的手頓了頓,泥漿從指縫間滴落成歪歪扭扭的線,像極了那年前他輟學那天,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的那袋旱煙,煙灰簌簌落在他滿是補丁的球鞋上。
“念啥書啊,”安逸往磚縫里抹泥漿,力道大得讓磚塊發出輕響,“哥不也念完高中?再說了,”他忽然抬頭,眼角的細紋里漏進些碎光,“現在蓋的可是磚瓦房,人過日子就這樣唄!?!?p> 郭大爺望著正在砌墻的小兒子,安瑞踮腳遞磚時,后腰露出截蒼白的皮膚,像塊被歲月啃過的饅頭;安逸接過磚的瞬間,兩人掌心的老繭蹭在一起,發出粗糙的摩擦聲。
正午收工,兄弟倆蹲在墻根吃饅頭就榨菜。安瑞手機里忽然彈出條消息,是趙晚蕓發的朋友圈。孩子們坐在補習班里,聚精會神的聽著講臺上帥氣的東方炎講課。記得曾經那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長的好,家世好。他很羨慕他。什么都不用愁。什么時候趙晚蕓和他走到一起。改變了她的命運。也不是吧,她也足夠努力。幸運都是留給努力的人生
安逸忽然從兜里摸出個小鐵盒,里面裝著月餅:“昨天我媳婦買的,你嘗嘗?!卑踩鹨Я丝?,發現是五仁餡的,正是他們小時候最饞的那種。月光般的糖霜落在水泥地上,兄弟倆同時伸手去撿,指尖碰在一起,像兩根生銹的鐵釘,在陽光里擦出微弱的火星。
暮色漫過新蓋的屋脊時,郭大爺摸著新砌的磚墻,粗糙的表面劃得掌心發癢。他想起安瑞第一次領工資那天,少年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塞進他手里,紙幣上還帶著電子廠的機油味。
“爸,明天就能上房梁了?!卑惨莸穆曇舸驍嗔怂乃季w。年輕人站在腳手架上,背后是正在沉降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新墻上,像幅未干的水墨畫。郭大爺看見影子的肩膀上,有塊水泥漬恰好形成了個弧形,像極了當年安瑞沒折完的那只紙船。
夜風送來遠處的蛙鳴,郭大爺摸出旱煙袋,火柴劃亮的瞬間,看見兄弟倆正合力抬起一根房梁,鋼筋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卻被兩人掌心的溫度焐出層薄薄的汗。他忽然明白,有些路從來不是選出來的,而是像磚縫里的草芽,不管有沒有陽光,總會找到自己生長的方向。
煙袋鍋的火星明滅間,他聽見安瑞說:“等房子蓋好了,咱把爹娘的臥室裝成暖黃色?!卑惨輵寺暎曇衾飵еΓ骸斑€要裝個大衣柜,把咱小時候的獎狀都掛進去?!惫鬆斖蛱祀H,第一顆星星已經亮起,落在新蓋的屋脊上,像誰不小心打翻的銀河,碎成了兄弟倆掌心里的,那些沒說出口的,關于未來的,亮晶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