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謠言風波
八月的太陽把村口的石磨曬得發燙,趙晚蕓蹲在井邊洗抹布,聽見隔壁王嬸和李嫂的話音混著井水湃涼的聲響飄過來:“聽說了嗎?老趙家那丫頭免費補課,是想攢人氣讓他爸當村長呢!“
抹布在掌心擰出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洇開小塊陰影。她想起三天前東方炎幫著在教室外搭涼棚時,虎子仰著曬紅的小臉問:“趙老師,村長是不是能讓田里的青蛙都來聽咱們背古詩?“此刻這童言無忌的疑問,卻在暑氣里發酵成黏膩的流言。
“晚蕓,有人找!“東方炎的聲音從槐樹蔭里傳來。他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宣傳單,是今早不知誰貼在補習教室門上的——“免費補課有貓膩,當選村長謀私利“,油墨字被雨水暈開,像團隔夜的餿粥。
教室里,五十多個孩子正趴在桌上用廢報紙折青蛙。虎子舉著青綠色的紙蛙蹦過來:“東方哥哥,我的蛙能跳三排課桌!“男孩沒注意到大人眼底的暗涌,直到小個子姑娘突然指著窗外喊:“是王奶奶!她拎著雞蛋來啦!“
拄著拐杖的王奶奶顫巍巍跨進門,衣襟上別著朵曬干的茉莉:“小蕓啊,我家阿玲說你給她補的數學題,昨天考試得了良!這是自家雞下的蛋,你煮了補身子。“趙晚蕓剛要推辭,老人忽然壓低聲音:“別理那些瞎話,我活了七十歲,還看不出啥人心是金啥是土?“
日頭偏西時,村長踩著露水來了。他手里握著本磨破邊的《村民選舉手冊》,指甲縫里還沾著今早修水渠時的泥:“丫頭,你爸想當村長是好事,可選舉得按流程來。“趙晚蕓正要開口,卻見村長突然笑出滿臉褶子:“不過誰要真能讓咱村多出十個大學生,別說村長,就是讓我給他扛鋤頭我都樂意!“
謠言最盛的那晚,東方炎蹲在院子里給孩子們修壞了的臺燈。虎子抱著作業本蹭過來,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東方哥哥,我聽見我娘說,趙老師是天上的星星變的。“男孩的睫毛在煤油燈影里忽閃,“星星就算被烏云遮住,等風一吹還是亮堂堂的。“
趙晚蕓站在門框邊,看著東方炎用鑷子夾起熔斷的燈絲,忽然想起奶奶講過的“螢火蟲抗雨“的故事——再大的雨也澆不滅尾端的小燈籠,因為那光是從心里長出來的。她摸出藏在圍裙兜里的選民登記表,筆尖在“候選人“一欄停頓片刻,最終劃向“否“。
選舉日那天,趙晚蕓帶著孩子們在河堤上種向日葵。遠處的廣播里傳來新當選村長的名單,虎子忽然指著漫天云霞喊:“快看!是趙老師的星星在飛!“二十多個小身影跟著抬頭,只見成群的螢火蟲正從蘆葦蕩里升起,像誰把碎鉆撒進了橙紅色的晚霞。
東方炎遞來水壺時,指尖碰了碰她手腕:“后悔嗎?“她望著田埂上追螢火蟲的孩子們,想起今早王奶奶塞給她的那張皺巴巴的選票——老人用鉛筆在“另選他人“欄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比起我爸當村長,“她擰開瓶蓋,清涼的井水漫過喉嚨,“我更想當他們眼里的星星。“話音未落,虎子舉著個玻璃罐沖過來,罐子里的螢火蟲正一閃一閃,映著男孩鼻尖的汗珠,像撒在夜空中的千萬句“值得“。
晚風掀起教室的窗紗,那張被揉皺的宣傳單不知何時飄到了墻角,上面的墨字已被露水洇成淡淡的云。而窗外的向日葵田里,二十多株幼苗正頂著星光生長,每片嫩葉上都沾著,比謠言更清亮的,人間煙火氣。
“海哥,都說你要當村長,我都選了你!”鄰居李子碰碰趙海肩膀。趙海淡淡的笑笑。“我從來沒想過當村長!”村長是那么好當的?他自認為沒那個能力,魄力。自家日子可不是全靠他好的,那是東方家的支持,和一家人努力得來的。
夏夜的星空對話
老村長的布鞋踩過門前的青石板時,趙晚蕓正在院里給向日葵澆水。月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株飽經風雨的玉米稈,斜斜地靠在竹籬笆上。
“海啊,”老村長摸出旱煙袋,火柴劃亮的瞬間,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深如犁溝,“你真不打算接這擔子?”
趙海正在修理漏了底的竹篩,竹篾在指間發出細碎的響。他抬頭看了眼天上的北斗星,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跟著老村長修水渠的夜晚,也是這樣的星子綴滿天幕,老人手把手教他辨認水源走向,掌心的繭子蹭過他手背,粗糲得像曬干的樹皮。
“叔,我知道您想讓村子富起來。”趙海放下竹篩,從缸里舀出瓢涼水遞給老人,“可當村長得有全局眼光,我連智能手機都玩不利索,哪敢帶大伙走新路?”
老村長吧嗒吧嗒抽著煙,煙灰簌簌落在鞋面上:“你家晚蕓辦補課班,炎子幫著搞大棚,這不都是新路?你們年輕人腦子活,帶大伙種點經濟作物,搞搞鄉村旅游……”
“爺爺,您瞧這向日葵。”趙晚蕓忽然插話,指尖撫過油綠的葉片,“前兒個刮大風,好多苗都歪了,可您看現在——”她輕輕扶正一株幼苗,根部新培的土還帶著潮氣,“得慢慢來,急不得。”
老村長沉默良久,忽然指著天上的銀河笑了:“我小時候,你爺帶著大伙墾荒,有人說這石頭地種不活莊稼。你爺就說,‘星星能照亮夜路,人總能踩出路來’。現在輪到我這把老骨頭犯迷糊咯。”
趙海從屋里抱出個木匣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近幾年的賬本:“叔,您看這欄,是搞大棚的技術書,都是晚蕓他們找來的,可以給村子里想干大棚的參考。;這欄是補課班帶動的文具團購價……我們想著先把這些小事做扎實,等大伙嘗到甜頭,再琢磨種果樹、種藥材的事。當然還可以科學養殖……”
老村長湊過去,老花眼瞇成條縫。月光淌進木匣,映得賬本上的字跡忽明忽暗,像極了春夜里田間明滅的螢火蟲。他忽然伸手拍了拍趙海的肩膀,力道比平日輕了許多:“海啊,當年你爺把墾荒的鋤頭遞給我時,我也覺得自己挑不起擔子。現在才明白,有些路不是一個人能走通的——”
他轉頭看向院外,遠處的補習教室里,虎子舉著作業本追著東方炎跑,小個子姑娘的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老村長忽然想起今早路過河堤,看見趙晚蕓帶著孩子們在向日葵田里插的木牌:“小心螢火蟲路過”。
“罷了,”老人站起身,把旱煙袋別回腰間,“你們年輕人啊,就像天上的流星,指不定啥時候就劃出道亮堂堂的線。我這老頭子,能給你們守好地基就行。”
趙晚蕓看著老村長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槐樹影里,忽然想起他煙袋上系著的紅繩——那是去年村里小孩們一起編的,說是能“拴住好日子”。夜風送來向日葵的清香,她聽見父親在屋里翻賬本的聲音,夾雜著東方炎教虎子背乘法表的輕笑,忽然覺得這夏夜的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清亮。
院角的竹篩里,新收的綠豆顆顆飽滿,像撒了一地的小月亮。趙晚蕓彎腰撿起一顆,月光在豆面上流轉,她忽然明白:有些擔子不必扛在肩頭,只要像這綠豆一樣,在合適的時節埋下,慢慢生根發芽,終有一天能長出,比星星更璀璨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