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樓里的時間永遠(yuǎn)過得飛快,半江枕著頭終于也熬到了傍晚,管事找不到他,或許半江明天會為此受罰,他卻并不在意。晚霞有萬點光輝,壓低在云氣起伏的邊際上,淡淡掃來片刻輝光。男人們終于也散了,為花樓從不停歇的盛宴而去。木門上拴了鎖,半江找了些法子撬進(jìn)去。安姑娘頹然半躺在屋角,青絲垂至肩頭,皮上的紅腫還未消退。見半江進(jìn)了屋里,也不見什么更多的神色,只是一滴淚水仍凝滯在臉上,如一聲遲遲不肯落地的嘆息。
“把門扣上吧。”
半江照做,轉(zhuǎn)過頭來掩住神色,姑娘卻笑,問他是否想知道什么,她沒等半江做出那些拙劣的手語,側(cè)著頭先一步講起了自己許久未開口的舊事。
姑娘從頭說起,她講起那些花樓的傳言,卻捎帶些自嘲地說起了她原本該稱為家的地方,算不上富庶,可父母老來得子,總是十分寵愛,總想把一個個的夢放在她手心里,于是她也信那些書里的才子佳人,像真有什么妙物,能那樣銷魂蝕骨,潤進(jìn)人四肢百骸里,叫人無力支架。林松在故事需要他的時候入場,像戲里所講述的那樣,白衣書生翩然而至,衣袖里還帶著竹林清雨間呼嘯而過的風(fēng)。他們自然而然地相戀,耳鬢廝磨間互相許下誓言。可柔情蜜意終究抵不過名利場上一紙?zhí)锰没拾瘢抛右讶ィ讶藚s還帶著那昔時的愛意,在他舍棄她的地方苦苦等待。
許多年過去,她卻在章臺路上成了名動四方的花魁,傳言需用千金方能換她翩然而至,可等她重遇當(dāng)年那個愿為他傾盡所有的男人時,他卻早已忘記了她。
安姑娘在鴇母的安排下見了林松,涂著那個半江看不懂的顏色。過去林松稱它為露凝香,是他親自花上了幾周熬煮的胭脂水。他曾為姑娘做過一只小小的瓶子裝著它們,也曾囑咐姑娘要把它帶在身邊,他說若是那樣,他便會永遠(yuǎn)記著她。
于是很多年過去,安姑娘換上她最綺麗的衣裳,唇上點著露凝香,像幻夢里最為輕盈的一支羽毛,在一個華燈初上的夜晚悄然而至,林松卻只是笑,笑著看她,也笑著看身旁團(tuán)團(tuán)粉霧的世界,像任意一個來到這里的男子一樣。安姑娘跳著她的舞,衣裙翩飛,卻落下了一滴淚來。她不記得是在舞曲的哪個片段撿起了桌上的銀筷,也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握著它狠狠地插進(jìn)林松的肩膀,她只記得掛在那張臉上的笑,在花樓繚亂的燭火里,那笑容擠盡了她心頭最后的一滴血。
在那之后,她便被鴇母幽禁起來,似乎疼痛便能將這一切忘懷。安姑娘不再哭了,陰影籠罩著她精致的面孔。半江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姑娘的眼角,替她整理好凌亂的頭發(fā)。這間小樓之外的世界很快笙歌滿座間,而這座小樓里,卻仿佛只剩下了他與姑娘兩個人。
北樓的夜晚總是充斥著疲憊與汗水,男人們忙著清理盛宴后的痕跡,像牛一般壓低了肩頭低低地喘著氣。半江躲開管事,纖瘦的身子擠進(jìn)陰影的夾縫里。他在一個雜物間里找到了常安,少年的臉上蹭著灰,眼神依舊銳利。
“怎么了?”他問道。
半江遞給他一張寫好的紙,常安讀著讀著,捏緊了拳頭,眉頭緊皺。他問半江姑娘現(xiàn)在在哪里,半江卻沒有回他。他只是握住了常安的手,用上了許多力氣,掐的他們兩個人的手腕都生生的發(fā)疼。半江定神望向常安,塞給他另一張紙,上面只有一句話:“向我發(fā)誓,你會待她好。”
常安愣了愣,看了一眼半江,鄭重地點了點頭。
被吹滅的紅紙燈籠在夜空里起伏著暗淡的光焰,半江仰頭去看這十幾年如一日的風(fēng)景。他的脖頸被寒冷的風(fēng)拍打著,像夜行的鳥撲棱著翅膀落在他肩頭上。常安已經(jīng)趕去了姑娘那里,遠(yuǎn)去的身影融合在黑夜里。有那么一會兒,半江希望那個離去的背影屬于自己,希望能見到姑娘欣喜笑容的人也是自己。但他生命中有一些東西自碎落后便不再有修復(fù)的機會,注定了那個帶姑娘離開的人,不會是他。
通往繡房的路同往常無異,仍是紅色木板修葺出來的一條悠長走廊。半江躡手躡腳進(jìn)了屋里,房間中寂靜一片,連遠(yuǎn)處的打更聲也早已消退不見。他定定地看著銅鏡,看著看著,卻突然地笑了,銅鏡也忠誠地映出他嘴角的弧度,好像一幕可悲可嘆的獨角戲。
北樓的燈還未熄滅,男人們?nèi)栽诿β怠0虢蜷_了姑娘的衣柜,挑了一件白底的衣裳,撫摸著綢緞上新綠的圖樣。安姑娘曾在閑時打趣,說他纖瘦的身材倒是同自己有那么幾分相像,也曾替他玩笑似的上了半面紅妝,笑問他是否本就身是女子。半江從抽屜里找著一支眉筆細(xì)細(xì)描畫,回憶也像身處一個悠長的走廊,把他整個人拋在懷舊的光景里,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還只是紙上未寫完的一首曲詞,墨跡也尚未干燥,一切都還有書寫下去的可能,一切都還能安然無恙地繼續(xù)。可半江知道,這并不是真的。
在他打開的另一個抽屜里,有一柄銀亮的小刀,這是許久以前姑娘放在這里的。
轎夫靠在花樓外面,鼾聲連天。再過一會兒,他們也該去休息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見的,花樓層層疊疊的建筑里走來一個白衣的姑娘,腳步像輕而軟的花,她沒有張口,只是從袖里展開一封絹紙遞給轎夫,十幾個困倦的男人里推舉出一個會識字的,借著點幽暗的燈火磕磕絆絆地讀出來。“原來是要送去林公子那兒。”轎夫說。自打這樓的安姑娘不知為了什么緣由冒犯了林公子,花樓的鴇母便開始想盡法子去討好這位新得彩的貴人。送一位姑娘去府里,不是什么新鮮事,可眼跟前這位,卻總覺得十分的面生。好看自然是好看,轎夫心想,或許是樓里的新人罷,他不在意這些,只想早點結(jié)束了自己的活計。
一柄轎子被抬了起來,伴著扛起它的轎夫因困倦皺起的眉頭,在黑夜里沖著林松的府里而去。
沒人預(yù)見到會發(fā)生什么,一切就像嬌子里那個陌生的娘子抬起的手腕一樣安然。
第二日,林松被害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一時間所有人都在猜測各種原因,青天白日之下,謠言四起。自然是惹得許多宰相一派的人怒不可遏,要將元兇追查到底。收了這份命案的知府怕是稍有差池,自己就要烏紗不保,不假多時便尋得了兇手。所幸那人也不會說話,判了案后,便收押在監(jiān)里,不日問斬。
半江舔了舔嘴唇,頭發(fā)里癢癢的,卻伸不出手來撓。他想常安大概已與安姑娘躲到遠(yuǎn)處去了吧,有一日花樓有人過來,他本想問他的,卻忘了自己無法說話。監(jiān)牢里有一扇木頭做的小窗,他能看見夕陽從那扇窗里落下,火紅火紅地引燃了半邊的天。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再也看不見這些,沒有人告訴他受刑的日子。最好能快一些吧,他想,或許在某一個人潮涌動的菜市口里,他還能再見安姑娘一面。
那日為自己上好妝后,半江對著鏡子曾想起一首曲詞,大概是他從哪個廂房里的姑娘那聽來的,半江想了許久,卻終究只能說出半首來:
三美事方堪勝賞,四無情可恨難長。
怕的是燈暗光芒,人靜荒涼,角品南樓,月下西廂。
半江在監(jiān)牢里笑起來,想著若是來世還長,他得記得問問姑娘,這詞的另一半到底說的是什么。

寇冬
沒有了完結(jié)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