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翻龍江
次年春天的一個清晨,京城突然下了一場雨。
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
厚重的烏云遮蔽了整片天空,天似乎都矮了一截。
氣氛格外滲人。
被掏空身體的余崖總算起床。
微雨初晴,烏云散去,碩大的紅日升上天空,無數光線透過白云。
余崖正用著小白送來的早飯。
小白是監察司新來的文職人員,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小白融入書院生活很快,這兩天突然對烹飪有了興趣,在正經道人的介紹下,現在在書院的食堂里做學徒。
不得不說,小白天賦極高,食堂里的幾個老師傅都贊不絕口,表示要將一身武藝傾囊相授。
余崖每天都為小白試菜,這倒是給余崖省去一個極大的麻煩。
正經道人突然造訪,他今日春風滿面,胡須眉毛都打理得很干凈。
他一馬當先的踏進門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穿司天監服飾的女生和小白。
五官柔和,眉眼很長,氣質典雅,身材高挑。
余崖對這人其實有點映像,她是劍神阿難的學生,京城里炙手可熱的幾個風云人物之一——不管長相還是修為。
她剛一見余崖,只感到眼前一亮,原本抑郁的心情都好多了。
比傳言還帥。
“你就是余崖吧,你好,我是書院六年生厲司予,連經略教習的學生。”
女人自我介紹說。
“厲小姐有何貴干?”
“我聽老師說,你是個聰明的人,想請你幫個忙。”
厲司予微微躬身。
余崖當即就想拒絕。
厲司予乃是劍神阿難的高徒,也是他唯一的徒弟,老家伙對她的偏愛絕對稱得上一句視如己出。
前些日子,阿難才當著書院各教習的面將佩劍贈與她。
連阿難兩師徒都束手無策的困難,余崖肯定是躲得越遠越好。
沒想到正經道人突然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余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先說來聽聽,我考慮考慮。”
“但話先說在前頭,我只是考慮,不一定會答應你。”
“明白。”
厲司予如釋重負,隨即緩緩說道。
“我室友失蹤了。”
“我可以收回剛才的話嗎?”
余崖忍不住打斷了她。
厲司予在書院名氣極高,但她的室友沈輕泓比起她更是只高不下。
書院最為驚才絕艷的學生,院長大人的關門弟子,當代書院行走,青云榜榜首。
以上任意一個身份都足以為人所仰望,而將這些身份加在一起,得到的就是一個沈輕泓。
沈輕泓失蹤,絕對是書院的頭等大事,院長大人自有安排。
他余崖何必去操這份心,雖然都姓沈,但兩人可沒半毛錢關系。
“吭,”正經道人冷哼一聲,嚴肅說道,“你必須聽完。”
“關你錘子事,你這個老王八蛋。”
余崖全無畏懼,反正他又不是正經道人的徒弟。
“我這是為你好。”
正經道人輕嘆一聲。
“拉倒吧,”余崖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沈輕泓失蹤,我用屁股都能想明白這是一樁何等的大事,我一個沒背景的人去插手這種事,不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嗎?”
“她是書院行走,你有這個責任與義務。”
正經道人搬出了院規。
“她有不是我老婆,我對她能有什么責任和義務?”
“根據本朝律例第二百三十七條,成年男子對父母有贍養的義務,對妻子有相互扶持的義務,對子女有養育的義務。”
“可沒有任何一條規定我對書院行走有義務。”
余崖也沒把院規放眼里。院規再大,還能大得過國法?
“真是為你好。”
正經道人苦口婆心。
余崖直接白了他一眼。
“還是你來吧。”
正經道人對厲司予說了一聲,隨后退出幾步遠,以免被接下來可能產生的血光誤傷。
“你爆出了司天監執事陳霸與蛇女阿青的丑事,司天監一時名聲掃地,成了江湖的笑柄,很多人都惦記著你呢。”
厲司予慢條斯理地說著。
余崖對此早有耳聞,笑道:“把我賣給司天監,申屠他老人家的怒火你承受得住嗎?”
“你知道司天監執鏡使姓什么嗎?”
厲司予笑著問道。
“姓什么,”他其實真不知道,試探性問道,“總不可能姓厲吧?”
“正是家父。”
余崖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雖說書院收徒沒有門戶之別,各派弟子都可以帶藝來投,但你一個司天監大小姐來書院是幾個意思?
千言萬語,化作了飽含深意的兩個字。
“誤會。”
“厲大小姐,我剛才都是說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
“拯救書院行走,我輩義不容辭!”
“多謝合作。”
“應該的,應該的,能為厲大小姐效犬馬之勞,是余某的福分!”
余崖滿臉堆笑。
厲司予收斂笑容至平和,緩緩說道。
“前些日子,沈師姐得到了一張羊皮紙地圖,隨后就消失了。”
“這就失蹤了?”余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說道,“這不開玩笑么,厲大小姐可真幽默。”
“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是如此。”
厲司予正色道。
有那么一瞬間,余崖覺得這個千金小姐是不是在拿他尋開心,但正經道人的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確實如此,書院高層都知道這件事,只不過茲事體大,沒對外公布,一切尋找都在暗中。”
“地圖的來源是誰?”
余崖追問道。
“咳咳,”正經道人干笑兩聲,“正是在下。”
他緊跟著解釋說:“早些年,我在外游歷江湖的時候,從幾個麻匪手里弄到一張羊皮紙地圖,但我一直沒看明白,前些日子,沈輕泓在我住處突然看到了那張羊皮紙,興趣大生,我就順手送給了她,沒想到后邊會出這種事。”
“地圖呢?讓我看看。”
厲司予早有準備,立刻從懷中掏出了那張羊皮紙地圖。
約莫巴掌大小,紙張昏黃,年頭已然久遠。圖上有山有水,有白云,有夕陽,山上有亭,水中有舟,岸上有人,右下角留下一個歪歪扭扭的落款:云中君。
與其說它是一張地圖,或許更像是一張畫。
但也不太像畫,站在他的角度而言,圖中的線條太過筆直,變化太少,僅有的那幾條弧線,弧度也如出一轍。
最關鍵的一點,他總覺得這更像是一個全景投像,紙上的景物十分立體。
“你確定這是一張藏寶圖?”
余崖瞇著眼問道,羊皮紙上什么都有,但余崖認為,把它稱為一張藏寶圖實在非常勉強,因為上面缺少了藏寶圖的關鍵部分——路。
一個沒畫路的地圖,能叫做藏寶圖嗎?
“反正沈師姐是這么說的。”
厲司予其實也想不明白,畢竟這圖上沒有路,也沒有用其他方式標記寶藏所在,確實不像一張傳統意義上的藏寶圖。
但沈輕泓何等冰雪聰明,她只能解釋為自己還沒看懂這張藏寶圖。
“這只能算是半張,”正經道人唏噓不已,“當年拿到圖后,我和其他幾人成日研究,卻是一無所獲,臨別之際,我們將圖分成了的幾張。”
“其他幾張是什么模樣?”
余崖連忙追問。
“一模一樣,”
正經道人搖頭嘆氣的說道,
“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張大圖,卻是由四張一模一樣的小圖組成。”
“這地方我見過,”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白突然開口,一開口就令眾人大吃一驚,“這好像是蕭山后邊。”
“像嗎?”
余崖也去過蕭山,卻覺得完全不像,他揉著下巴,非常疑惑的說道,
“就圖上這幾個小山坡,哪像是峰雄險峻的蕭山了。”
“這難道不是幾個小土包嗎?”
正經道人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我再仔細看看,”小白走上前來,將身體趴到桌子,細細打量著羊皮紙地圖,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又不像蕭山,更像是幾個地洞。”
蕭山,山坡,土包,地洞。
巴掌大小的一張羊皮紙地圖,他們卻看出了四種完全不同的地理環境。
要么是大家的眼睛都出了問題。
要么是地圖有問題!
余崖更愿意相信有一種推測,他揣測道:“這副地圖也許有問題。”
“不應該,”正經道人否認道,“一副能騙過我的地圖,作圖者該是多么可怕的修為?”
“而且我看這圖上根本沒有元力聚集的痕跡,作圖者應該不是修行者。”
“會不會是妖族?”小白現身說法,“妖族無法像人類修行,也感悟不到元力。”
“這倒也說得過去。”
正經道人半信半疑的說著。
厲司予一直沒參與這場討論,卻不代表她不疑惑,在她看來,地圖上像是一片大海,那些貌似山嶺的線條,在她眼里其實是巨浪。
盡管她說不出具體是哪個地方,但她覺得這是大海。
沈輕泓與她姐妹情深,常常同吃同睡,現在沈輕泓消失多日,她自然是心急如焚。
她看向小白:“你確定是蕭山?”
“剛開始看著像……后來再看卻又不像了。”
小白斷斷續續的說著。
“你仔細說說。”
厲司予感到了小白的緊張,讓自己的語氣盡量緩和。
“蕭山主峰后有一條河,叫做翻龍河,兩岸高聳險峻,崖壁上長滿了奇松怪柏,傳言是真龍墜地而成。”
“跨過翻龍河,一直往北差不多五十里,會有一片開闊地,在越過開闊地就會有一片山脈,很像我剛才在地圖上看到的那個地方。”
“不過阿青姐姐一直讓我別去翻龍河,說那邊有一個巨大的兇險,比蕭山主峰上的大老虎還要兇狠得多。”
正經道人也想起些什么,皺眉說道:“說的是翻龍河里那條巴蛇?”
“不是,”小白卻搖了搖頭,“不是河里,是在對面的的岸上。”
“該怎么過去?”
厲司予語氣決絕,已然是打定主意。
“下了蕭山主峰,順著崖邊一直往上走,會有一片翻龍河的淺水區,再往上走二十里,子時之時,翻龍河源頭的水勢減小,會露出一條橫跨兩岸的大壩,這樣就能躲過那條巴蛇。”
“再然后就是一直向北就可以,不過我沒遇到阿青姐姐說的兇險,那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
“厲大小姐,你千金之軀,怎么能冒這種風險,不如從長計議。”
余崖趁機討好她說。
“有道理,”厲司予只是點點頭,轉而說道,“那就讓你去吧。”
余崖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本以為這是為下半輩子不努力打基礎,沒想到這是把自己送到火架子上。
“我本事太小,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訕訕一笑。
“所以我會和你一起去。”
“我脾氣嬌縱,你照顧不了我,還是讓正經道人和你去吧,就他那熊樣。給口水給個餅就能活。”
余崖陪笑道。
“要是這樣,司天監會在今晚收到你的信息,你可以蹭現在去預一口棺材,找個專業團隊,畢竟司天監管殺不管賣。”
“就,挺意外的。”
打定主意之后,一行人各自上路。
正經道人只身前往大西洲,尋找當年的幾個舊友。
余崖隨厲司予前往翻龍江,去蕭山之后碰碰運氣,考慮到此行的風險,他特地將錢莊賬戶的密碼告訴了小白。
兩人馬不停蹄,出書院,進小周村,進蕭山。
直到黃昏時候,終于抵達了蕭山后的絕壁。
路旁是千奇百怪,高聳入云的古木奇樹,樹枝盤根交錯,密織如網,如同一張攤開的綠色巨傘,遮天蔽日,留下一地斑駁的光影。
峽谷寬達百余丈,深不見底,有云霧繚繞,不見江面,但聞濤聲。
兩人按小白所說,一路逆流而上,視野也越發開闊,逐漸能看到奔騰而下的翻龍江。
翻龍江濤聲滾滾,有驚濤拍岸,撿起的水花飛得老高,足見水流之急。
厲司予憑崖臨江,極目遠方,遠方的天空上白云悠悠。
“我們差不多到了小白說的淺水區,再往上二十里,就能碰到過峽的大壩。”
余崖蹲在地上稍作休息,緩緩說道,
“眼下天色將晚,不如就地歇息一夜,養精蓄銳,等明日再出發。”
厲司予搖頭說道:“沈師姐失蹤已經七天,我們沒那多時間耗在路上。”
拗不過心急如焚的厲司予,余崖不得不繼續跟著上路。
繼續逆流而上,風景依舊如常。
但如常有時并不代表尋常。
比如此時。
“厲大小姐,這一路上都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偏偏我們沒碰到過任何動物,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又怎樣,難道就不去了嗎?”
厲司予頭也不回,繼續前行。
余崖無言以對,抬頭望蒼天。
幾乎是須臾之間,天空里風雷四動,厚重如鉛的烏云瞬間吞噬了整片天空。
天色驟然一暗,電閃雷鳴,雨墜如天傾。
好在路邊枝繁葉茂,大雨落地的時候已經成了小雨,油紙傘足以抵擋。
水霧迷離的空氣中,余崖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氣。
這血氣腥味異常濃厚,令人非常惡心。
“快到了!”
厲司予的聲音里抑制不住的驚喜,搖指前方。
余崖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
只加前方的峽谷間架起了一道黑色巨橋,在霧中時隱時現。
“二十里,有這么快嗎?”
自那怪異的味道之后,余崖總感覺哪里不對,現在再一見這石橋,更感覺情況不對。
他正想出聲喝止,厲司予卻已經奔了過去。
“先等等,”
余崖一把拉住了厲司予的肩頭。
厲司予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看了他一眼。
“你再急也沒有用,現在雨這么大,翻龍江必然會漲潮,現在過河太危險,那巴蛇一直沒有……”
余崖仿佛是被扼住喉嚨,“響動”兩個字怎么也說不出來,他睜大了眼,怔怔望著前方的黑色石橋。
“它在動!”
“石橋在動!”
厲司予聽出了話里的害怕與惶恐,下意識回頭望去,只見那黑色石橋閃爍著詭異的光,飛快的往下流移動。
等到它再近一些,兩人終于窺見了黑色石橋的全貌。
那不是橋!
是巴蛇!
一條幾米粗的黑色巨蛇自河中直起身體,斜斜的橫垣翻龍江兩岸,跟著滔滔江水向下移動。
巨頭的蛇頭高高揚起,額頭上似乎有兩個角鼓起,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兩顆臉盆大小的紅色眼球里兇光隱隱,冰冷的審視著這個世界。
暴戾,兇狠,漠殺一切。
宛如黑暗世界降臨的君王。
“巴蛇!”
厲司予秀眉一蹙。
“它這是要干嘛?”
余崖有點不明白,這橫跨兩岸的蛇背難不成真就是小白嘴里的石橋?
沒等余崖想明白,巴蛇已經動了。
它猛地抬起頭來,將身子挺直如一把筆直的鋼槍,天地間仿佛支起了一根擎天巨柱。
天空上的雷云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一個方向聚集成一團。
這團雷云在空中不住翻滾涌動,好似有巨物在其中攪動,時不時有雷光閃現,照亮了一方天空。
在余崖兩人瞠目結舌的目光中,天空中聚做一團的雷云幾經變化,最后成了化作一個俯視蒼生的墨色龍首,外表有電弧閃爍。
是天怒!
一道嘹亮至極的龍吟自天空傳來,響徹整座山林,林中鳥獸被這龍吟嚇得慌不擇路的四處奔逃,各種叫聲混雜在一起,聲聲都充滿哀怨。
巴蛇與天空中的龍首四目相對,瞳孔里滿是不屑,它張開血盆大口,模擬了一聲龍吟作為回應。
這聲音尖銳異常,刺耳無比。
余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狂躁無邊的無名殺意,全身氣血翻涌,他偏過頭,兇戾的目光掃向了一側的厲司予,順手握住了別在腰間的那把長劍。
“穩住心神!巴蛇生性嗜殺,要是你被叫聲動搖心智,輕則成為殺人機器,重則身死道消。”
厲司予及時出聲提醒,請拍余崖胸膛,一股涼意安撫下余崖的心神。
“多謝,”余崖呼出一口濁氣,“他要化龍了嗎?”
“按照古籍記載,”厲司予凝目巴蛇,輕聲道,“一旦它熬過九重天怒,再躍過天門,就能真正化龍。”
巴蛇化龍!
余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么運氣,出門不是撞鬼就是遇到化龍。
為了世界和平,他已經在考慮是不是不該出門。
“要是我在這時候許個愿,會不會心想事成?”
余崖突然開口,讓厲司予不得不震驚于他奇特的腦回路。
“巴蛇化龍,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從古至今,巴蛇化龍出現過兩次,一次是一萬年前,一次是三千年前的誅邪大戰。不管是那一次,化龍后的巴蛇都給人間帶來無盡鮮血,十數座城池都倒在它的腳下,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要是這是一場災難,蕭山無疑是災難中心。
“看這樣子,我們是在劫難逃了,”
畢竟死過一次的人,余崖看得很開,此刻佳人在側,他緩緩說道,
“不如我們把握現在,及時行樂?”
厲司予不是白癡,哪能聽不出及時行樂的意思,立時俏面緋紅,厲聲說道:“巴蛇登天門之時,是它最虛弱的時候,我們聯手,未嘗沒有斬龍的機會。”
“不如及時行樂,我才能博至無憾。”
“你無憾了,我就有憾了。”
天空雷云滾滾,其間蘊藏著極為可怕的能量。
只是遠遠望一眼,就令人心悸不已。
云叢上方的墨色龍首微一張嘴,一道百余米的巨型閃電從天降落,以驚人的氣勢向巴蛇襲來。
閃電撕裂空氣,傳來一陣陣刺耳的撕裂聲。
巴蛇毫不退避,甚至主動出擊。
它身體猛地往后一縮,緊跟著向上一躍,龐大的身軀整條躍出翻龍江,帶著千年道行,帶著化龍的大夢,徑直朝閃電迎去。
轟然間,一左一右兩道巨浪騰空而起,巴蛇所處的地方突然水汽全收,成了一個真空地帶,露出了怪石嶙峋的河床。
磅礴能量傾瀉而下,擊中巴蛇額頭的瞬間,有金屬交接的聲音響起,血肉飛濺,化為一片血霧灑落下來,染紅山林,浸透大江。
巴蛇不哼一聲,身子重重地砸入大江,水花漫天,地動山搖。
只短短的一瞬,巴蛇再次從翻龍江里探出頭來,身體依舊挺得筆直,額頭上的傷口猙獰可怖,不斷有鮮血涌出滑入它的眼珠里,本就是猩紅色的眼球立刻又多了一絲妖異。
墨色龍首再次落下一道閃電。
巴蛇再次昂揚沖鋒,不閃不避的撞向那道銀色閃電。
它雖未真正化龍,但已有了龍族該有的傲氣。
它再次被磅礴能量擊落進翻龍江,卻又再一次鼓起斗志挺直身子。
閃電擊碎了它的一顆眼珠,窟窿一樣的傷口觸目驚心,時不時還有一絲煙霧飄出。
滾滾的翻龍江里,巴蛇挺直腰桿,用它僅剩的一顆眼珠看著天上的龍首。
它蟄伏翻龍江千年,自認自己的生命也如同雄壯的翻龍江一般生生不息!
跌下,爬起,再跌下,再爬起。
如此反復多次,直到龍首第九次落下閃電。
這道電芒極為微小,頂多巴掌大小,卻隱藏著更為可怖的能量。
巴蛇的速度慢了很多,動作卻依然堅定。
它不退!
再次躍上天空!
盡管巴蛇化龍乃是兇兆,這樣的場景仍舊令人動容。
“砰!”
巨大的暴烈聲翻山越嶺,被傳得很遠,雄渾的聲浪擊落碎石漫天,天空里白霧翻騰。
一道黑色巨影從白霧里跌落進翻龍江。
余崖臨崖俯視,之前還威風八面的巴蛇再無一寸完整的肌膚,渾身上下都是被閃電擊碎的爛肉,血肉翻涌,黑色傷口若隱若現。
“失敗了嗎?”
余崖喃喃自語。
“但愿。”
拒絕及時行樂的厲司予也把腦袋湊過來,俯視著江水里橫躺著的巴蛇。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過去了多久,巴蛇仍舊沒有反應。
就在兩岸的所有生靈都認為它化龍失敗的時候,氣象突然又變。
上一刻還風雷大作的天空云消雨散,變臉之快好比余崖化身,甚至可以說讓余崖都自嘆不如。
翻龍江上游,一道絢麗的七色彩虹架在峽谷上。
虹上是一扇金光隱隱的天門。
無數道圣潔祥和的白色光線從門里射出,落到河中的巴蛇身上。
這白光蘊含某種魔力,正逐漸修復著巴蛇的身體。
而巴蛇的身體也發生了匪夷所思的變化,身子正在縮小,頭上的兩個骨苞破殼而出,無數游魚匯集到它身邊,虔誠的獻出了自己的鱗片……
“化龍成功了!”
厲司予的語氣滿是忌憚。
盡管古籍說這是巴蛇最虛弱的時候,但這畢竟是一條貨真價實的巨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是一條龍。
“沒事,一條龍而已,”余崖察覺到她的緊張,輕聲安撫道,“你師父然子,正經道人就曾被一條龍服務過。”
厲司予不太懂,但她猜這應該不是什么好話,索性裝作沒聽到。
她伸手指向虹上的那道天門,緩緩說道:“天門大概會持續一炷香的時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厲司予拔出佩劍“驚風雨”,天下名劍榜排行第三的神劍。
這把年歲極為久遠的兵器,歷經無數主人,從幽州大俠到屠魔使者,昆侖首座……,再到書院前任行走正經道人,現在到了她手里。
這把百戰百勝的驚風雨,就是她斬龍的最大倚仗。
她持劍而起,翩然落下,身姿寫意,劍招如虹。
驚風雨劃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月牙形的美妙弧線。
這讓余崖想起了斬月而下,帥殺阿青的正經道人。
這一劍也確實叫做斬月。
她出身司天監,自小就深受熏陶,幾乎可以說是抱著劍長大的,而后又拜入當世前三的劍客劉然門下,劍招之精妙已有劉然七八成火候,只是沒有劉然那般修為。
單就這斬月一劍,少說也有劉然五分水平。
她對這一劍總還是有些把握。
劍起劍落,收效甚微。
沖天的劍氣落到巴蛇身上,就好像是沒入了棉花上,她有種有力使不出的感覺,縱身一躍回到崖上。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已然化龍的巴蛇就跟在她身后,此刻的巴蛇至多兩米長,成年男子手臂粗細,通體漆黑,散發著一股真龍威壓。
它看了一眼之前攻擊它的女人,眼里閃過一抹不悅。
但這不是它報仇的時候,為了化龍,它蟄伏翻龍江幾千年,眼下化龍的天門就在眼前,沒必要乘一時之快錯過天門。
“女人,你成功激怒了我!”
一道攜著淡淡龍吟的聲音響起。
“擱著和爺裝霸道總裁呢?”
余崖斜乜了它一眼,心里非常痛快,畢竟不是誰都有和龍裝杯的機會,要是把這件事寫在仙俠太陽報,效果怎一個好字了得。
“你也成功激怒了我!”
它冷冷的看了余崖一眼。
“我不僅想激怒你,我還要打你。”
余崖繼續說道,
“剛化龍還沒一炷香的時間就喘上了,這就忘了自己之前只是一條爛蛇?”
每個功成名就的人都不喜歡聽人講起他卑微的過去。
每條化龍的蛇其實也一樣。
它曾為巴蛇的身份自豪,但當它化龍之后,心態卻不一樣了。
它現在是高貴的龍族,不再是巴蛇。
它此刻發自心底的憤怒!
它決定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正好余崖也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