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衛帝點名的趙信規規矩矩道:“老臣久臥病中,神思不屬,已多日不曾處理過軍事,也不太熟悉禁中統兵之將,但老臣以為,此行只為探清虛實,這支兵馬就像是軍中斥候一樣,只需檢行險阻,伺候盜賊即可。
具體來說,其首要之務是探明鹽量多寡,及保證鹽礦不被邾國或其他勢力發現并占據,其次若有可能的話,可以搜剿鹽礦左近匪類猛獸,及佐助隨行工匠拓寬河灘,建立碼頭,以備日后大船能順暢通行駐蹕。
此中事務多而繁雜,非善戰二字可以解決,故而老臣以為,其統兵之將,最好能擇一臨機應變之人擔任。”
一番話有理有據,條理分明,這哪里是病人能想出來的。
衛玄隔岸觀火,從幾名大佬的話語及衛帝的應對中,察覺到衛國朝堂似乎也不是一片風平浪靜,但還是那句話,關他屁事!
趙信說完后,衛帝不由贊許道:“太尉之言甚合朕意,眾卿可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少府令陳頗是在場眾人中年紀最大的,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脊背有些佝僂,面皮松弛的能夾死蒼蠅,也難為他這一大把年紀,還能跑到街上去兜售蠟燭。
陳頗開口道:“圣上,老臣以為這支兵馬除了應如趙太尉所說之外,還需要在鹽礦附近搭建大量房屋,以備后續開采石鹽的役丁到了之后能有個住的地方。”
衛帝笑道:“老府令言之有理,其他人可還有要補充的?若是沒有的話……太尉心中可有合適的統兵人選?”
朝堂即是江湖,拉幫結派在所難免,如今衛國朝堂上依據出身共分為了四個幫派。
第一大幫派叫雜家,以丞相王倫為首,其麾下人才濟濟,九卿中有一半都是雜家門徒,其余雜家諸人更是霸占了許多樞要之職,掌握著衛國大多數權力。
第二大幫派叫儒家,以御史大夫陸澈為首,今天他沒來,因為他奉命巡察諸郡去了,這一幫派的人才也不少,例如衛尉丞孫載就是儒家門徒,很多儒家的人也都躋身高位,掌握著不大不小的權柄。
第三大幫派叫勛貴,以太尉趙信為首,顧名思義,這群人一般都是貴族出身,算是衛國的地頭蛇,多數人都在軍中任職,誰都得讓著三分。
原本勛貴幫派都能與雜家分庭抗禮,可前兩年因為某幾個人膽大包天,意圖謀逆,被衛帝這個總瓢把子給一刀砍了,太尉趙信受到牽連,不得不稱病不出,以致勛貴們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其勢力已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第四大幫派叫墨家,這是個愛好和平的幫派,講究的是兼相愛交相利,可不代表人家沒有正治抱負,只怪這個幫派成立的太晚,如今幫派老大只是個太仆,雖也是九卿之一,但主要職責是掌管宮廷車馬和衛國馬政,真正的實權不大。
其實除了這四大幫派之外,衛國朝堂上還有一個隱形的幫派,那就是保皇派,也就是衛帝自己的幫派,縮小到三公九卿的小圈子里來說,如今只有郎中令郭紹是鐵桿的保皇派成員,而他也直接控制著內殿直左右四直三萬人,這屬于衛帝的鐵桿心腹,輕易不會動用。
如今皮球又被衛帝踢到趙信腳下,或許這就是衛帝想要重新啟用勛貴派的信號,畢竟打仗還得靠他們,而云蒙山區的石鹽礦對衛國意義重大,做為斥候先期前往探查,就相當于天上掉餡餅一樣,本身就是一份白撿的功勞。
趙信試探了兩次,衛帝也給予了他肯定的回應,這下趙信徹底放心了,當即說道:“老臣舉薦御龍班直都頭校尉鄭含,此人出身將門,自幼飽讀兵書,胸懷韜略,且為人謹慎,處事機變,想來是最符合此次統兵之人選。”
衛帝明顯是存心偏袒,否則怎會接連點名讓趙信舉薦統兵之人,其他人一看,得了,總瓢把子拉偏架,咱們幾個幫派的爭來爭去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來個錦上添花。
眾人紛紛表態,支持都頭校尉鄭含做為此次的統兵官,衛帝自然樂見其成,當即就要命人將鄭含召喚來,結果角落里突然有人叫了一聲:“等一下,臣有話要說。”
眾人聞聲看去,少府令陳頗不由笑問道:“豐城伯有何話說,莫非是關于那座鹽礦還有什么未盡之語?”
衛玄對那座鹽礦印象不深,只記得當地環境極為惡劣,該說的已經都說了,還有什么可說的,他只是忽然記起自己總班司馬的軍官身份,而他的直屬上司貌似就是都頭校尉鄭含,然后他就覺得要完。
云蒙山那破地方給衛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他說什么也不想再去了,可軍規無情,衛玄身為鄭含麾下的總班司馬,雖說還沒去上任,卻早已在衛尉府入檔,一旦確定由鄭含率軍前往云蒙山,衛玄大概率要一起隨軍出發,這怎么可以?
衛玄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自己,可必須要在意衛帝對他的看法,因為衛帝現在是他的大老板,要是話說的太直白,容易被這個大老板看不起,做為準備將衛帝當作最終靠山的衛玄來說,這是萬萬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得婉轉一點。
咽口唾沫潤潤嗓子,衛玄斟酌著說道:“其實吧,圣上與在場諸位討論統兵人選的時候,臣也在想由誰統兵最合適。趙太尉說的很對,此行事務繁雜,必須選一個沉穩可靠之人擔任主將才行,臣在軍中認識的人不多,不過恰好就認識這么一個沉穩可靠的人。”
沉穩可靠?
趙信有些納悶的回想一番,他記得自己說的是,要擇一臨機應變之人擔任此行主將,難道是自己清閑的時日太多,以致糊涂之下記錯了?
衛玄哪管趙信已經陷入自我懷疑當中,他轉著眼珠繼續道:“臣要舉薦的這個人,就是御龍班直都頭校尉趙磊,聽說趙都頭是趙太尉的從子,有了這個出身那他肯定是可靠的,另外臣與趙都頭接觸過幾次,發現趙都頭此人特別沉穩,老沉穩了,呃……
除此之外,趙都頭還……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兵法韜略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在軍中有軍神之稱,為人處事也是謙和有禮,卻也不乏機敏靈便,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臣覺得趙都頭已經到了此等境界,故而臣想大力舉薦趙都頭擔任此行主將。”
這一番話說出來,別的都是扯淡,唯獨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兩句話被眾人記在心里。
趙磊是誰在場的大多數人都知道,什么脾氣秉性自然也有所了解,衛玄夸他沉穩可靠,有軍神之稱,還人情練達,做為最有發言權的趙太尉就想問他一句,你的心虧不虧,我自己的侄兒我能不知道他有幾斤幾兩?
其實趙磊的身份有點特別,他既是太尉趙信的從子,也是大宗正宋義的孫女婿,在場眾人不是沒人想起過他,可無一例外的沒提,就連趙信這個親伯父都沒提,而是舉薦了太尉府出身的鄭含,其中自有緣由。
大宗正宋義是當今衛帝的親叔叔,從當皇子的時候就覬覦著皇位,結果皇位給了衛帝他爹,也就是已故先帝,幾十年下來,宋義賊心不死,一直妄圖染指皇位,衛帝和他爹卻都念及親情,對宋義百般忍讓,這也坐漲了宋義的氣焰。
現在宋義身為大宗正,和御史大夫陸澈交情莫逆,勉強可以稱之為儒家幫派的,而今天到場的大佬之中,御史大夫陸澈不在,宋義也被衛帝有意識的忽略,只有奉常周英和典客董述代表著儒家。
奉常掌管祭祀禮儀,典客則是掌管對外邦交,在今天的會上實在沒什么話語權,所以他們兩個倒也光棍,老老實實做起了吉祥物,但不代表他們不想替儒家撈好處。
衛玄提出要舉薦趙磊擔當主將,周英與董述同時眼前一亮,他們覺得趙磊身份特殊,既是大宗正的孫女婿,還是太尉的從子,衛帝不是想提拔勛貴派嗎,趙磊就是勛貴派老大的從子啊,完全符合主將的要求。
如今雜家在朝堂上一家獨大,為了平衡起見,衛帝還是想扶持儒家跟雜家做對的,不過他因為個人原因不想看見大宗正宋義,而御史大夫陸澈也出差在外,導致在場的周英董述連開口的欲望都沒有。
衛帝自然也知道趙磊是誰,他此時回想一番,突然發現趙磊比鄭含更適合擔任主將,而且一旦將趙磊任命為主將,有一石二鳥兩個好處,一是對勛貴派表示了善意,因為趙磊是趙信的從子,二是提拔了儒家,敲打了雜家,因為趙磊是大宗正宋義的孫女婿。
雖然很討厭大宗正宋義這個人,可衛帝是一國之君,哪怕他不愿意,也得優先以大局為重,而在他眼里,雜家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再不敲打就該上天了,沒看連衛尉韓熙都投靠丞相王倫了嗎,否則這兩個人為何一致舉薦嚴紇及其心腹蔣陵。
至于趙磊的能力問題,衛帝嘴角抽了抽,卻不以為意,趙磊雖然沒有衛玄說的那么夸張,其近些年的表現卻也是可圈可點,且此行是白撿的功勞,很大的可能連個山賊路-霸都遇不到,唯一的苦處就是需要長途行軍,如果趙磊連這點苦頭都吃不了,那干脆回家養老好了。
殿中安靜了好一會兒,所有人都在思索,若是趙磊被點為主將后的利弊得失,而后周英與董述當先道:“圣上,臣等覺得豐城伯舉薦的人選極為恰當,趙都頭是將門之后,履歷軍中,有勇有謀,比鄭含鄭都頭更為適合擔任此行主將。”
衛帝再次不置可否道:“唔……趙磊這些年的表現朕都看在眼里,倒也稱得上是有勇有謀。”
丞相王倫見衛帝似乎有所意動,本著讓儒家連翔都吃不上的核心思想,他連忙沖衛尉韓熙使了個眼色。
韓熙適時道:“圣上,臣還是覺得鄭含鄭都頭更為適合擔任此行主將。”
屬于雜家的人相繼站出來表態支持韓熙,比如蒼老程度和少府令陳頗不相上下的治粟內史胡楓,掌管司法的廷尉蘇峻,百官之長丞相王倫。
現在只剩下太尉趙信、郎中令郭紹、太仆公孫亮、少府令陳頗四個人沒有表態,當然還有一個小透明馮贏,在大佬云集的現場,他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郎中令郭紹是保皇派,剛才衛帝的話里已經流露出看好趙磊的意思,他當然明白,隨即道:“臣覺得趙都頭更為適合擔任此行主將。”
公孫亮是墨家在衛國的老大,但他這個墨家老大全靠衛帝照拂才能屹立在朝堂之上,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表態支持趙磊。
隨即就是太尉趙信,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并非是他想看到的,按說趙磊和他的關系更為親近,可他之所以開始就沒有舉薦趙磊,就是因為趙磊與儒家的關系不清不楚。
此時此刻,趙信已經有了選擇,他先是狠狠瞪了始作俑者衛玄一眼,而后緊跟衛帝步伐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老臣也覺得趙磊更為適合。”
衛玄被趙信瞪了一眼,不由無聲訕笑,隨即就被這個大場面給震驚了,現在他總算知道雜家為什么會是衛國第一大幫派了。
雜家的老大是丞相,總攬衛國政務大權,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余幾個當家的也只是稍遜分毫。
比如衛尉韓熙不僅負責宮廷守衛,還掌管著御龍四直高級軍官的人事大權。廷尉蘇峻掌管著衛國的司法權,治粟內史胡楓地位更加重要,直接掌管著國家財政大權,這些職位屬于一國要害之地,卻都被雜家的人把持著。
現在到場的三公九卿統共有十個人,其中九個人已經表態完畢,支持鄭含的有四個人,支持趙磊的有五個人,只剩下一個少府令陳頗還沒有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