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一路回想最近的際遇,衛玄恍然發現,就這么一兩天的功夫,他竟然成了他上輩子最痛恨的那種人,鉆營取巧、借勢壓人、蠅營狗茍……嗯,說蠅營狗茍有些過,畢竟他還是打算干點實事的,只是沒來得及罷了。
曾幾何時,衛玄也是胸懷壯志的少年,直到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庸庸碌碌的過完一生,隨后來到此間面目全非的中土大地,他所熟悉的一切都變了,而他也不再有什么慷慨激昂與雄心壯志,老成的內心一片平靜,只想著該大的地方大了之后跟綠蘿雙宿雙棲,過著平靜的二人生活,有想法的話就生一兩個孩子,平平淡淡、其樂融融,哪怕一輩子安貧度日也無妨,只是這些終究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
自己還是曾經那個少年嗎?衛玄捫心自問。
沒有給衛玄太多時間感悟自身,孫載似乎對御龍班直的駐地很熟悉,直接指著前方一座寬敞的軍帳道:“前方便是趙都頭的帳篷,衛弟……衛弟,想什么呢?”
衛玄回過神來,恍然道:“沒什么。咱們還等什么,快進去吧,估計趙都頭等兔子都等急了。”
孫載無奈的看了他一眼,這個太子未來的小舅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說話不太著調,人家趙都頭又不知道咱們會買兔子來給他賠罪,豈會專門等著咱倆?
趙磊軍帳前有兩名親兵守衛,見到一身官服的孫載筆直的走來后,一人很機靈的進帳去給趙磊報信,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趙磊并未如預想中的那樣出來迎接,或許是覺得不值得,也或許是有意為之。
四品的衛尉丞來拜訪五品的都頭校尉,對方行徑卻如此托大,態度如此惡劣,換了旁人孫載早就拂袖而去,但趙磊不一樣,孫載只是尷尬的笑笑,很有自知之明的上前對另一名親兵道:“衛尉丞孫載與御龍班直新任衛總班前來拜訪趙都頭,麻煩小哥兒通稟一聲。”
這話說的夠客氣,對方不過是趙磊的親兵而已,無官無職,只因是趙磊帳下走狗,孫載就又說好話又陪笑,甚至還不著痕跡的塞過去一塊碎銀子,不多,一兩左右的小銀塊而已,這副窩囊相屬實讓旁邊的衛玄有些側目。
那名親兵收了銀子倒不是白收,很有禮貌的拱手道:“孫尉丞與衛總班稍待,卑職這就進去向都頭通稟。”
“好說好說。”
孫載陪著笑目送那名親兵掀開簾子走進帳中,隨即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扭頭對衛玄尬笑著小聲問道:“衛弟不會看不起為兄吧?”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衛玄就算再看不起孫載的窩囊,也不會當面說出來,否則他與那些倚仗父輩庇護而不學無術的紈绔有何區別,但孫載的言行舉止又實在讓他尊敬不起來,好歹也是擁有實權的四品衛尉丞,面對一名五品都頭校尉卻如此委曲求全,真不知該說他是能屈能伸,還是自己不爭氣。
或許這就是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吧!
心底感慨一句,衛玄云淡風輕小小諷刺了一句:“哪里哪里,孫兄虛懷若谷,平易近人,就連趙都頭手下的小小衛士都能折節下交,小弟佩服都來不及,又怎會看不起呢!”
“衛弟過譽了,過譽了。”也不知孫載是沒聽出衛玄的諷刺,還是城府深沉,臉上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實在是頗具有迷惑性。
轉瞬間,兩名親兵同時從帳中出來,一左一右將帳簾掀開后,一名親兵說道:“都頭本想午睡片刻,方才已經卸甲,聽說孫尉丞與衛總班來訪,如今正在帳中等候,二位請進。”
衛玄與孫載對視一眼,隨即伸出一手,示意孫載先行,等孫載進去后,一名親兵又放過衛玄,隨即將提著兔籠的劉芳一攔,板著臉道:“都頭只請孫尉丞與衛總班進去。”
衛玄回過頭看了那名親兵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從劉芳手上接過兔籠,沖他使了個眼色。
不得不說,趙磊的軍帳是真的寬敞,雖然比不上主將大帳,但也不遑多讓,且里面的東西置備的很齊全,最顯眼的還是一張大床,床上還掛著白紗般的床幔。
衛玄掃了一眼帳中陳設,那邊孫載已經老老實實跟趙磊寒暄完畢,他也就沒有心思再繼續打量,只提著兔籠上前笑道:“趙都頭,咱們又見面了。”
趙磊身上披著一件寬松的袍子,剛才似乎真的準備午睡片刻,自從見了孫載與衛玄后,他便一直板著臉公事公辦的樣子,見衛玄跟他打招呼,正想隨意說兩句應付應付,可連嘴都沒張開就被衛玄搶去了話頭。
只聽衛玄熱情道:“剛才孫尉丞拉著小弟吃了兩碗兔肉,事后才知道那是趙都頭的兔子,咱們不是吃白食的人,這不,小弟和孫尉丞立馬親自去買了三只兔子,一者是還趙都頭那兩只兔子,這多出來的一只算是小弟給趙都頭賠罪的,那天小弟實在是有點沖動,悔不該口出狂言,希望這只兔子能稍稍改善趙都頭對小弟的觀感。”
趙磊對衛玄記憶深刻,他還不知道幾天不見,為何這個小子會搖身一變,成為御龍班直里的總班司馬,本來正思考這個問題的他,聽見衛玄提起那天的事,心里頓時跟打翻五味瓶一樣,立馬五味陳雜,隨之而來的就是突然涌現在心頭的屈辱感。
太丟人了,他是誰?他是趙磊……就連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沒有跟訓孫子似的訓過他,唯獨那天,在太子殿下面前,他被一個庶子草民罵了個狗血噴頭,有太子在場,他還不敢還嘴,這份屈辱感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就跟男人的第一次一樣,那種感覺……呃,想的太遠了。
一想起那天的事,趙磊就食不知味、睡不安寢,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而這次只有一個在他面前跟孫子似的孫尉丞在場,趙磊不禁冷哼一聲,神色變幻,接著視線不由瞥向床頭掛著的大寶劍,張嘴正要諷刺衛玄幾句,豈料話頭又被衛玄搶了去。
順著趙磊的視線,衛玄看到了一柄鑲金嵌玉的華麗之劍,上面的裝飾雖動人心弦,可衛玄關注的卻是寶劍本身,而趙磊除了視線投向那柄寶劍之外,臉色也不太對勁,白中帶紅,紅中帶青,跟得了腎陰虛一樣,看起來怪嚇人的。
有太子的關系在,衛玄篤定趙磊不敢砍了他,可要是趙磊這個心高氣傲的主兒拿劍把他逼住,讓他為那天的事當面道歉怎么辦?這跟羞辱他沒什么兩樣,所以為了不丟人,還是趕緊想辦法撤吧,有了今天這個待遇,以后他說什么也不來趙磊的地盤顯示存在感了。
“那個什么……”
衛玄把兔籠往趙磊手里一遞,繼續熱情笑道:“幾只兔子,聊表小弟心意,趙都頭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會跟小弟一般計較,對吧?”
為防趙磊動手,先把他的兩只手占住,衛玄打算的挺好,而趙磊也下意識將兔籠接了過去。
莫名其妙接過兔籠的趙磊張嘴,想說你想多了,我趙磊不是儒家所謂的君子,但對儒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句話卻頗為認同,你送我一只兔子就想讓我原諒你,休想,門都沒有,只是他這次雖然張開了嘴,還是沒發一聲就被衛玄給噎了回去。
衛玄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小弟就知道趙都頭有容人之量,所謂大肚能容天下事,無論是好事壞事,宰相肚里能撐船,無論是好船破船,又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趙都頭原諒小弟了,那小弟此來的目的也算達成,就不打擾趙都頭休息了,孫兄,咱們這就告辭吧。”
說著,衛玄沖趙磊拱拱手,隨即拉著不明所以的孫載扭頭就走,沒走兩步又突然轉回身,看著張口欲言的趙磊笑道:“小弟差點忘了,看樣子趙都頭喜食兔肉,這是好事啊!兔肉味甘性涼,有補中益氣、消渴健脾之功效,還能治療便血之癥。當然,趙都頭壯的跟頭牛一樣,肯定是不會便血的。”
一邊說著,衛玄又拉著孫載前行兩步,帳簾近在眼前,他又轉回頭對滿臉憋屈的趙磊道:“其實小弟也喜食兔肉,甚至還專門給兔子寫了首打油詩,詩曰: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讓趙都頭見笑了,不過從此詩中足以看出小弟對兔肉的喜愛之情,既然趙都頭也喜歡吃兔肉,那以后有機會咱們肯定要切磋切磋!告辭,趙都頭留步,留步!”
倉皇逃離趙磊軍帳的衛玄松了口氣,隨即頭也不回小跑而去,孫載跟在他身后琢磨半天也沒琢磨出個名堂,只能扭頭向身后的劉芳問道:“你們家總班是如何得罪趙都頭的?”
劉芳一臉訝然道:“得罪?不可能吧,我們押班性情敦厚、寬以待人、嚴于律己,從不主動惹事生非,怎么會招惹趙都頭?絕不可能。”
孫載老臉抽搐幾下,性情敦厚?寬以待人?嚴于律己?從不主動惹是生非?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當初若非你大哥求到本丞頭上,想為你尋個輕松些的差事,你當本丞吃飽了撐的把你調去衛尉府門口看大門?這么大個人,別的本事沒學會,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一點不比你家總班差!
軍帳中,衛玄與孫載已經走了好一會兒,趙磊從憋屈中回過神來,他后退兩步想坐到床上,隨即意識到手上還提著個兔籠,低頭一看,里面三只可愛的大肥兔子擠作一團,正瑟瑟發抖的仰望著他。
用兔子賠罪?大肚能容天下事?冤家宜解不宜結?安能辨我是雄雌?切磋?便血?
混賬!
呯……
趙磊猛地將兔籠仍在地上,他的手勁奇大,兔籠直接崩裂,三只肥兔子立馬后腿一蹬,開始在他的軍帳中自由奔跑起來,有一只肥兔子還一邊跑,一邊從賁門處排出一坨東西,而降重之后的那只肥兔子跳的更歡了。
趙磊除了心高氣傲之外,還是個愛潔之人,他立馬捂著鼻子大叫道:“來人,給本都將這三只兔子抓起來,再把帳子里打掃干凈。”
很快,聽見動靜的兩名親兵撩開帳簾走了進來,隨后一個抓兔子,一個打掃地面,收拾妥當后,一名親兵提著三只肥兔子,小心翼翼問道:“都頭,這三只兔子怎么處置?”
趙磊面無表情的盯著親兵手里的兔子,眼神冷冽,就像盯著殺父仇人一樣,恍惚間還能看見衛玄賤笑著說道:“趙都頭也喜歡吃兔肉,那以后有機會咱們肯定要切磋切磋!”
再也忍不住的趙磊無由大罵道:“混賬,就是個混賬!切磋?誰特娘要跟你切磋,別讓本都逮到機會,否則一定把你切了腌成肉干喂狗,如此才能消本都心頭之恨!”
腌肉干?這活我們干不了,得拿去伙房才行啊!
兩名親兵對視一眼,很有默契的悄悄往帳外走去,誰都能看出來趙磊正在氣頭上,這個關頭還是別傻愣在這里觸霉頭了。
帳簾近在咫尺,兩名親兵松了一口氣,冷不丁身后傳來趙磊冷冰冰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把這三只兔子送去伙房下鍋,本都晌午只顧著生氣,還沒吃東西,餓了!”
兩名親兵如蒙大赦,連忙答應一聲,跟逃命似的走出帳篷,隨后甚至為誰去伙房送兔子抽了個簽,簽長者勝!
春困秋乏,嚴紇正在大帳中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昏昏欲睡之際,帳外親衛高大的一聲提醒立馬將他嚇醒:“都知,孫尉丞與那個小子來了。”
路上,任憑孫載如何旁敲側擊,衛玄都沒有吐露自己是如何得罪趙磊的,隨后二人敲定約見少府丞的時間,孫載敲了敲大腿,已是有了去意,他要走的話自當來跟嚴紇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