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近在咫尺,衛玄與劉芳都穿著御龍班直的衣甲,劉芳腰里挎刀,手中拿著長鎩,衛玄則需入職后才能領取兵器,來到門前停住腳步,在劉芳的提示下,衛玄拿出官憑給守門的官兵驗看,隨后二人順利進入軍營之中。
衛玄道:“你跟我去找嚴都知,我要呈送衛尉府的入檔公文。”
這算是軍官報道必須要做的事,先跟頂頭上司照個面,不管好壞,互相都先留下印象,雖然衛玄只是個小小的押班,軍職跟都知嚴紇之間差著十萬八千里,但規矩就是規矩,不過劉芳只是個大頭兵,他就不用見嚴紇了,只需要在外面等著衛玄就行。
與延禧門相對的是安福門,安福門外面也有一座殿前軍的軍營,那里是內殿直的駐地,與之相對,延禧門這邊的軍營內則全部是御龍四直的禁軍將士。
能容納五萬人的軍營自然是極大的,若是從沒來過的人想要找到御龍班直軍帳所在,就算有人指點也得花費好一番功夫,好在劉芳輕車熟路,很快領著衛玄來到一座比周圍軍帳大一圈的帳篷前,這就是御龍班直所屬的公帳了,都知嚴紇一般都是在里面升帳辦公。
如今天剛蒙蒙亮,時間約莫在卯時正,也就是凌晨六點左右,常駐在營中的高級軍官們早已來到公帳之中,都知嚴紇淡淡掃視一眼,覺得人來的差不多了,當即就要開始議事,此時門口的親衛撩開帳簾走了進來,大聲稟報道:“啟稟都知,帳外有一手持衛尉府檔文的少年前來求見都知,檔文在此,請都知驗看。”
“少年?”
嚴紇的兩只眼睛很大,極似傳說中的銅鈴大眼,此刻稍微瞪了說話的親衛一眼,跟要吃人一樣,不過多年相處,這名親衛早已見怪不怪,并未被嚇住。
親衛將檔文呈給嚴紇,這位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都知將軍接過來看了兩眼,隨即道:“唔,還真是孫尉丞給寫的檔文,是入檔來的,先讓他在外面等著吧,等本都議完事再見他。哼,一個少年都被塞進我手底下當押班,這個孫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聽嚴紇當眾把孫載這個衛尉丞的外號說了出來,在場眾將的臉上都浮起一絲心領神會的神色。
親衛領命而去,出帳之后見了衛玄,直來直去道:“嚴都知正在與眾將升帳議事,你先等會兒。”
無規矩不成方圓,這跟昨天去衛尉府不一樣,衛玄也沒脾氣,只能跟劉芳等在帳外,百無聊賴之下他開始跟帳外站崗的幾名親衛搭話,劉芳見狀,眼珠一轉也湊了上來,不一會兒兩個人就跟幾名親衛混熟了。
名叫高大的親衛一點也不高大,個頭還沒衛玄高,卻壯的跟頭牛一樣,特別是說話的時候甕聲甕氣的,衛玄離得近了耳朵被震得生疼,除此之外還很熱情,衛玄此刻被高大一把拉住,一雙大手在他胳膊肩膀上捏了幾下,讓他連脫身都難。
高大放開衛玄,皺眉道:“我說小老弟,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可不像個當兵的。”
衛玄一邊揉著胳膊,一邊苦笑道:“高大哥說的是,我是窮苦人家出身,長這么大連口飽飯都沒吃過,所以才長得這么瘦,本身又無一技之長,只能來軍中混口飯吃。”
劉芳在旁聽的直翻白眼,暗道你都快成太子小舅子了,頭上頂著個豐城伯的爵位,住的還是四進大宅院,還窮苦人家出身,騙鬼呢吧。
那邊高大卻是唏噓道:“想當年兄弟們跟著都知一起出山,那時候我年紀還沒你大,也是瘦的跟個猴兒似的,可我們敢拼命,跟申國人拼命,也跟北邊那些胡人拼命,三十幾個弟兄如今只剩八個人。”
高大看起來就像個莽漢,沒想到還挺多愁善感的,衛玄隨口問道:“幾位大哥跟著嚴都知這些年,肯定殺過不少人吧?”
聞言,旁邊幾名親衛只是笑了笑,還是心直口快的高大說道:“那可不,在代地跟申國人打仗的時候,雖然最后敗了,可我們哪個沒砍死過二三十個敵兵。
后來又跟北邊的胡人蠻子打,咱們廂軍多是步兵,那些蠻子都騎著馬,想砍人得先把人從馬背上弄下來,最多的時候是先砍馬腿,然后再砍人,可戰場上亂啊,砍完馬腿之后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找不著了,只能再找馬腿砍,砍來砍去,最后砍的馬腿反倒比砍的人頭多。”
帳篷外一伙人都笑了起來,衛玄和劉芳是覺得高大說的有意思,高大等幾名親衛卻笑的回味悠長,似乎是想起了當初那段出生入死的崢嶸歲月。
不等笑聲落下,帳簾倏的打開,二十幾名頂盔摜甲的武將魚貫而出,隨后帳篷里傳出一個不比高大弱多少的大嗓門:“高老大,你特娘-的又在跟人吹牛,隔著帳子都能聽見你那牛叫,快把那個誰誰誰給老子叫進來,待會兒老子還得去宮城視巡防務,快點。”
那個誰誰誰很明顯指的就是衛玄,他對這位嚴都知可算得上是未見人先聞聲,單從對方厚重有力的聲音上聽不出什么,只能讓人聯想到肌肉兩個字。
在高大的示意下,衛玄很快走進大帳,然后飛快的掃了一眼坐在正中的那名大漢。
對于這位嚴都知的外貌,用胡子拉碴不修邊幅八個字來形容正合適,油光锃亮的大黑臉上滿是漆黑卷曲的胡子,身上的盔甲厚重,卻似乎缺乏養護,看起來顯得有些黯淡,脖領處顯露出的中衣領上油乎乎一片,也不知多久沒洗過,只是其壯碩的體型就算坐著也給人一種壓迫感,特別是那雙銅鈴大眼,遠遠看著很有一種猛張飛的既視感,讓人不自然的會忽略掉他的外貌,轉而被他顯現出的氣勢所震懾。
衛玄沒有多看,規規矩矩的低頭抱拳道:“卑職見過嚴都知。”
嚴紇看著瘦高瘦高的衛玄,不禁皺了皺眉,問道:“叫什么?”
這算是明知故問了,因為孫載給衛玄開具的檔文上已經寫了他的名字,他不相信嚴紇都坐到了都知將軍的位子上卻不認識字,但初來乍道,表現的規矩一點似乎沒有什么壞處。
“回稟都知,卑職叫衛玄,大衛的衛,玄之又玄的玄。”
嚴紇再一次皺眉:“你是道家門徒?”
這次衛玄有點懵,他不解道:“不知嚴都知為何如此發問?”
嚴紇捋了把胡子,不屑道:“前些日子本都遇見一個道家的人,他跟本都說了半天,都是什么有為無為的廢話,本都就記住一句,因為好記。”
說到這里,嚴紇停頓片刻,衛玄正琢磨著要不要給他捧個哏,問他記住了什么話,可嚴紇已自顧自接茬笑道:“唔,那句話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話說本都從來都只對小娘們感興趣,對這個什么眾妙之門實在是提不起半點興致,那個道家的人真是煩……”
嚴紇說到這里又頓了頓,隨即輕咦一聲,大笑道:“本都看你這個生嫩樣子,估計連毛都沒長齊,恐怕連小娘們的手都沒碰過,本都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哈哈哈哈……”
嚴紇突然拍打著大腿大笑數聲,一點也沒發現衛玄關愛智障兒童的同情目光。
關于嚴紇所說的道家,雖然屬于有些無聊的知識,但衛玄還是知道一些的。
秦始皇帝一統戰國,又統一文字度量衡,設立郡縣制,這是世所共知的事。
后來楚高祖得了天下后卻未承秦制,而是全盤復古,但他的后人們卻覺得始皇帝弄出來的東西真香,一代代增改之后,到了楚朝中期基本上又全盤改成了秦制。
其后,歷朝歷代綿延至今,基本上都是照著秦制和楚制來,最多小改一番,但唯獨在學術上依舊效仿春秋戰國,維持著百家爭鳴的態勢。
到了今天,百家已不復春秋戰國時的輝煌,很多學術流派已經被歷史碾為塵埃,現在最出名的五個學術流派呈現出三強二弱的局勢,強的是儒家、法家、雜家,弱的是名家和墨家,這五家之外還有諸多小學派,其中就有曾在楚朝盛極一時的道家,也稱黃老學派。
儒家、法家、雜家最善于迎合當政者,其學派里的佼佼者一直是各國的實權人物,墨家和名家則受限于各自學派的核心觀點,很少能討得各國權貴的歡心,故此始終游離在各國核心權力之外,但自從當今衛帝登基之后,或許是墨家的治政觀點與其有相合之處,故而近些年來亦有許多墨家人物躥升于朝堂之中。
這五家被各國朝廷接納的程度不同,其中儒家側重于邾國,法家側重于申國,雜家側重于衛國,名家側重于虞國,墨家則不太好說,因為這一學派的觀點有些超前,除了在民間擁有廣泛聲譽外,墨家一直受到儒、法兩家的刻意打壓排擠,所以日漸式微。
近些年來,墨家只在衛國和虞國傳道,偶爾有墨家門徒跑到邾國和申國傳道,沒多久就會被人給趕出來,甚至是直接丟掉性命,直到被衛國徹底接納,有了容身之地,墨家才算是有了振作的根基。
相對于苦盡甘來的墨家,道家自從楚朝之后就開始一蹶不振,主要是道家在千百載歲月中沒有出現什么知名人物,也與道家無為不爭的思想有關。
淪落至今,道家內部還分成了兩派,一派依舊想要進入各國朝堂,將黃老之學發揚光大,另一派則成了單純的世俗看客,他們將道家思想與野史傳說相結合,建立了道教,又將歷史上特別是道家著名的人物搬進了神壇,每日香火供奉,布道傳道對這些人來說已經變成字面上的意思。
嚴紇只顧著大笑,哪里知道衛玄腦海中已經轉過這么多想法,他笑完之后見衛玄一點表示都沒有,既覺得無趣,也覺得尷尬,隨即臉上一沉,言歸正傳道:“眾所周知,御龍四直隸屬殿前軍,而殿前軍之所以是禁軍,必是戰力高強,正所謂旗號鮮……鮮明,鉦……鉦鼓備什么來著?”
嚴紇懊惱的揪了揪胡子,他原本只是個大老粗,斗大的字認不全一籮筐,一直深以為恥,成為都知將軍后也免不了整日與公文軍檔打交道,他又怕下面的軍吏欺瞞他,所以特地請了個先生專門教他讀書認字,成果斐然,但他底子差,如今字雖然認全了,可他還想深造一番,向太尉府那些能文能武的將官們看齊。
沒說完的這幾句話是嚴紇前幾日在兵書上剛看到的,他本來死記硬背了下來,也請了先生來營里給他釋義,可沒想到睡了幾覺后又忘了大半,只急的他捉耳撓腮,可就是想不起下面幾句話是哪些個字。
看著嚴紇一副便秘難調的模樣,衛玄暗笑兩聲,隨即大聲道:“回稟都知,若是卑職沒有記錯,整個句子應該是旗號鮮明,鉦鼓備具,行列有序,進退有節,與之相對的應該是彼猶聚戲,若遇敵手,則瓦解星散,不知所之。”
“后面這四句話你也知道?”
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嚴紇并沒有因為衛玄的幾句話而震驚,他只是狐疑的又掉了掉書袋,盯著衛玄問道:“記之則矣,不解其意者甚眾。本都問你,你可知你所說這八句話的意思?”
衛玄到底是有兩把刷子的,但只體現在腦力上,他覺得適當在上司面前表現表現沒有壞處,當即道:“前者旗號鮮明等句,說的是一支軍隊應當具有的基本能力,主將乃是一軍之魂,在亂軍之中旗幟便代表著己方主將之所在,自當鮮明入眼,讓士兵們一眼就能望到,這能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而且旗有旗語旗號,有時主將來不及發號施令,便需執旗官揮動旗幟,以指揮底下的士兵們。”
見嚴紇瞪著銅鈴大眼聽得入神,衛玄繼續道:“鉦鼓和旗幟的作用是一樣的,所謂聞鼓而進聞金則退是也,聽話的兵才是好兵。至于行列有序,進退有節,其目的自是要讓士兵們聽話,要將他們擰成一股繩,散兵游勇永遠成不了氣候,必須要聚眾而斗,讓發號施令的主將如臂使指,如此才能發揮戰力,達成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