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說她清清楚楚的記著她見著薛靖月的第一眼。
那是初雪啊,她當時正忙著上妝——她是上海灘新起的花旦名角兒,接下來就輪到她上場了。
班主不斷的催促令她心生厭煩,她拋了米粉撲子偷偷到簾下瞧了今兒個的池座,連兩邊的兔兒爺座上都座無虛席。
她順便翹首望了望二層的官座,這一順便不要緊,笙歌一眼就看到第二個格子間的座兒上有個棱角分明的男人眼帶笑意同樣望著她,那樣暖融融的笑意是笙歌從未曾見過的。
她的心跟著漏了一拍,羞赧地躲了回去上妝。
只是這回,心雖如小鹿亂撞,手里卻認認真真地攃勻了米粉描上繁復的眼妝,抹上的胭脂剛好掩蓋兩腮的飛霞,細心抿了鮮紅得像血滴子的唇紙,披上霓裳般的戲服,攬鏡照了再照這才上場去了。
——不愧是笙歌,那晚唱的一如既往的好。
也許是那個男人的緣故,她今日也格外賣力。
曲終了,笙歌碎步下臺,抬眸飛眼,隔著茶碗上蒸騰起的朦朧熱氣,夢之緣始。
長此以往,那男人每晚都來看笙歌的戲,每次必坐在第二個格子間——那可是賣座上不封頂的官座中的官座。
......
是夜,又是笙歌的戲。
笙歌如往常般朝那男人飛眼,只是今日醉生夢死的一記飛眼,似是斷了笙歌此生所有的情緣。
笙歌死死地將眼神定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平日里總獨自來的那個英俊男人今日換下了長袍,反而一身西裝革履。
他的手里摟著嬌艷欲滴的猩紅色旗袍女人。
后來笙歌打聽之下才漸漸知道那男人是薛靖月,那日的旗袍女人是他的未婚妻沈璐。
薛靖月卻照舊是笙歌的戲每場必看,而笙歌最后的飛眼不再如當初般飽含青澀的喜悅與試探的深情。
——二人每每對眼,彼此眼底似海水般深邃處都藏著一絲哀婉的波瀾。
盡管笙歌是不信一見鐘情的,但她自個兒心里明白,她是真的看上了這個男人,不為別的什么,就是初見時那和煦一笑。
可是捧她的人多了去了,哪個不是當初被她迷得死去活來?但后頭又有那個真的對她死心塌地呢?
笙歌也知道自己只是個戲子,嗓子再怎么好他們對她也只逢場作戲,決不會拿回家去當個漂亮擺設的。
但習慣了那種眾星捧月的感覺后碰上這么一個人,笙歌實在是琢磨不透薛靖月的心思了。
他既對自己有情,又何必帶了未婚妻一起來瞧?
那天唱完后,笙歌沒去館子陪那些捧她的常客,而是在房里直直睡下了。
睡意懸而未決,笙歌和衣倚在床欄上,癡癡望著窗外潑墨般的夜色上墜的繁星淅淅。
笙歌多希望那最明亮的一顆是她,哪怕只讓她的細微光輝照亮薛靖月,直鉆進薛靖月的心去。
笙歌癡癡地想著想著,忽然決計不再唱下去了。她的每次飛眼都是耗盡力氣的傷神。
——但若離了這一技之長,她又靠什么維持生計呢。
......
就是在這樣矛盾的度日中,笙歌想不到薛靖月約了她去茶館子。
那是一家有著百年歷史的茶館,據說是在道光年間就留存下來的。于是笙歌化了淡妝,挽了低髻,只在雪貂絨的大衣里頭著了一條高開叉的青色碎花旗袍,同色的高跟鞋在月光下走的更是沒了影兒。
笙歌想不到薛靖月見了自己這樣纖細的腰肢竟略遺憾地說:“見了笙老板在戲臺下的模樣,薛某倒愈發覺得還是那花旦更有些韻味了。”
笙歌雖是穿的薄,哪料聽了這等話,竟是周身升騰起絲絲燥熱。
到底也是個見過場面的玲瓏人兒,笙歌只陪著笑,用自己家鄉的吳儂軟語道:“薛先生如今將笙歌請出來竟是為了說等子話么?——既然如此,先生還是與笙歌戲臺上見罷!”
說罷,她便佯裝要走。
笙歌自己心里都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如此方寸大亂,語無倫次的根本顛覆了她的本意。
薛靖月聽了只是淡淡地笑道,“笙老板想喝哪種茶?”
笙歌微惱,不看單目便答道:“君山銀針,配上JDZ的精雕嵌玉白骨瓷具。”
薛靖月聽了贊嘆道:“白銀盤里一青螺,想不到笙老板對茶藝也頗有造詣。”
笙歌虛撫發髻,低頭露出一抹微笑,“薛先生過獎,笙歌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那晚他們又談了些什么笙歌已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茶杯中升起的熱氣飄向很高很遙遠的地方,帶著歡聲笑語向上鉆進了那玲瓏吊盞里人看不到的地方。
......
薛靖月從笙歌背后將那光潔的身子圈在臂膀之中,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溫存了片刻,他爬起身子繞到前頭來,掩了笙歌的眼,又牽上她一只手,然后扶上笙歌的藕臂,抓住她的腕子略微停頓后便轉身將地上的衣裳撿起,披上他們二人相遇那一日穿著的長衫便離去了。
只留下笙歌腕上一片清涼。
笙歌有些恍惚地低頭抬手,在清冷的月光下,她一眼看出自己腕上的是一只月白色的芙蓉藍田玉手鐲。
笙歌黯然低吟,“此情......只是當時......”
——已惘然。
......
翌日,一二八事變爆發。
硝煙彌漫淞滬。這種人人都自顧不暇的形勢下,戲班宣布解散。
好在平日里那些男人總愛送笙歌珠寶首飾,她便攜了些細軟南下。
在南下逃亡的路上,她遇見了沈璐。
其實沈璐認出笙歌只是因著認出了笙歌腕上的藍田玉鐲。
沈璐并沒有笙歌想象中那樣高傲,相反的,卻是一臉的溫潤嫻雅。
沈璐說那玉鐲乃薛靖月的家傳寶。
“我真想不到,他臨走前竟將這鐲子贈予你。”沈璐不置可否地苦笑。
后來,笙歌才知道薛靖月是國民革命軍上將,值此時,他的使命令他不得不拋下未婚妻不告而別。
“我知道薛靖月總是看你的戲,每次都是第二個格子間,那個位置剛剛好是你每每飛眼時掃過的地方。薛靖月每次都去,后來被我知道,竟攜了我也要去。呵,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為何他總會去看你。——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只是柔柔的哀怨語氣,沈璐的句句卻都像碎石子般投擲在笙歌心頭。
沈璐從前不知曉薛靖月竟然真的熱烈地迷戀著笙歌。她只道笙歌是個尋常煙柳女子,自己的未婚夫只是愛拈花惹草,并無心罷了。
然而此刻細細地瞧了笙歌的臉,沈璐心里卻全然明白了。
——為何薛靖月每次去戲園子之前會那般溫柔地笑。
——為何薛靖月會將至愛贈予笙歌。
因為,笙歌的眉眼本就略帶英氣,平日里唱戲時上了濃墨油彩的妝,便更顯得她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了。
花旦總由男子所飾,而笙歌她們戲班卻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薛靖月本以為笙歌所扮的花旦皮囊之下會是個俊俏小生,哪成想竟是位曼妙女郎?
這也難怪那日薛靖月見了笙歌后會說,她在戲臺下的模樣沒有那臺上的花旦更有韻味了。
......
此別去,三人終生再未曾相逢。
多年之后,笙歌早已鬢白如玉色,瘦削的面孔上皺紋叢生。
她憑軒望那窗外似乎像是與薛靖月一夜之歡那日相同的月色,感嘆自己終其一生也不曾忘卻這段孽緣。
笙歌無數次地盼自己當日沒有多瞧那一飛眼。
笙歌想要忘了的過往終是伴著了她。
后來新共和國成立,笙歌不知為何就非要跑去更名。
登記員問她名字的時候,她腦海中忽然浮現了自己當年咿咿呀呀唱戲時的巧笑倩兮,和薛靖月和煦春風般的笑容。她便不假思索輕吐出“倩月”二字。
過去的笙歌,如今的倩月。——想要告別,但又無法忘卻。
倩月偷偷地點上芙蓉香膏,在升騰起的片片白色煙霧里她仿佛看到那熟悉的英氣逼人的面孔向自己一步步靠近。
她狂喜著笑,向淡淡的月空甩袖飛眼,許久不曾開唱的沙啞嗓中卻發出清亮的“咦”聲。
醉生夢死中,她撫摸著枯藤般腕上的藍田玉鐲,將那冰涼順直捋到自己的老臂盡頭。
到腋下深處,心下也一片凄涼。
而有些事情的真相,也隨之永遠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