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秦基包了狗彪的車，兩人驅車一路往南，途中在一家燒烤攤前買了只烤雞和酒水，又出城在荒野里行了七八里路，在一處小土坡前停下。

　　原來這次他是來拜祭的。

　　眼前這墳并不起眼，倒是這十字形墓碑和江南常見的方碑不同，獨樹一格，而且周邊泥土散亂，似乎并沒有事先挖坑再以灰漿澆鑄鞏固，像是強行插入泥土之中。墓碑后的墳頭，竟隱約可見一朵齊膝高樣子的蘑菇，與當年村頭那一朵幾乎一模一樣。

　　“十字架，是蠻教中的東西，蠻人喜歡將人釘死在這上面?！鼻鼗柭柤纾恍嫉卣f：“蠻夷么，沒文化，喜歡弄這些鬼畫符的東西....”

　　狗彪心念隨便一動，有了一群茹毛飲血的光膀子紅毛蠻夷圍著十字碑跳舞的畫面，也附和著說：“的確是沒什么文化....那這墓葬的是誰呀？”

　　秦基并不立刻作答，隔著濃濃夜色望過來，掏出一支紙煙點著抽上一大口，緩緩吐著煙氣說：“朝廷處決死囚，管殺不管埋。不管你有沒有與人家....呃....雙修，別人是這樣的認為的，有句古話叫‘一夜夫妻百日恩’....”

　　狗彪先是聽得一頭霧水，到半途才心念滋溜一轉，意識到什么，驚聲道：“畢——畢由姬？”

　　“其實她說不上極惡?！鼻鼗洳欢∶俺鲞@樣一句，隨后便埋頭抽煙，良久的沉默氣氛里，暗紅的煙頭一明一暗閃爍，配合他巴拉巴拉的吐氣聲。

　　狗彪一時也沒什么話說，只覺得這氣氛很怪異，眼巴巴候著。待一支煙快要抽完時，對方終于打破沉默：“有個問題，其實也不是很必要，你答不答都無所謂....”

　　狗彪再次心念一閃，想到當時李立雅和秦基討論的“妖婦贓款”問題。

　　果不其然，秦基試探地問他：“她....呃，被捕之前有沒有交一些東西與你？”

　　狗彪本就沒拿什么遺物，又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淡然自若地搖頭：“沒有呀！金條都給大師姐拿去了。”

　　“哦....并不是說金條....哎....”秦基欲言又止，略微失望地搖頭，但又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也對，給你也沒什么用....聽說你揭發了一伙紅月教徒，為什么？”

　　“咦？”狗彪并沒料到話題會如此變換，神色一愣：“我做錯了嗎？”

　　“當然沒有?！鼻鼗ｎD了片刻，又說：“只是現在見義勇為的人并不多?！?p>　　這也稱不上什么“勇”吧....他如此想著，心生慚愧，低頭如實交代說：“我....我其實是見那標語寫著現錢獎賞....”

　　“見義勇為的本質是懲奸除惡，這有許多種方式，殊途同歸。從高格局來看，檢舉揭發也算是一種‘勇’?！?p>　　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路閑聊，不過這一回沒有奇幻故事，說的是這兩年報上時常大幅文章報道的“連環殺手案”。

　　一七九九年十月九日凌晨，白袍子在青山城下城區某條巷子里發現一具女尸，死者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靠墻半坐而亡，肚腹處暗黑色的血跡往下一直蔓延到周遭地面——這都是耳熟能詳的說辭，各大報紙上早有說過，死者乃是午夜下班回寓所的青樓女子，死因則是下腹被人切出一道約三寸長的刀口，失血過多而亡。

　　當時正值巡警建局、治安改制的特殊時機，并未引起各方執法機構重視，一度被斷定為江湖紛爭草草結案。可在接下來的四個月，又有四名青樓女子遇害，死法幾乎如出一轍，鬧得滿城謠言，以致引起超圣關注，專門為此提出一個法學上前所未有的名詞：

　　連環殺手。

　　在一八零零年以前的早期案情推測里，各大司法機構普遍采用超圣的觀點，即兇手童年缺失母愛，心中埋下了仇視女性的種子，又長期窮困潦倒事不如意，怒火無處可泄，專挑居無定所的青樓女子下手。

　　為此青山城的衙役幾乎傾盡全力，清查了整個下城區和沿河區的貧民區，也調查了死者們所在的青樓及家族淵源，甚至大批次逮捕江湖人士，卻是沒有尋到半點線索。也有一些偵探趁機露臉，紛紛在報上發文闡述自己的推斷，來自青山大學法理系的宋福利一枝獨秀，一篇“動機說”幾乎全盤否決了先前包括超圣在內所有人的猜想，提出“開膛是手段而非動機”這一著名論斷，也就有了如今幾乎被公認的殺人動機：

　　兇手是一名醫術精湛的醫生，殺人是為了研究某種人體醫學原理。

　　步入十九世紀，聯邦司法機構大改，巡警正式建局，宵禁、巡夜和治安亭等系列舉措接踵而至，又在超圣的高明指點下劃時代地建立“罪犯檔案管理”系統，李大人更是和聯邦密探聯手簽訂《跨州聯合追捕協議》，犯罪率急劇下降，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塵囂一時的“連環殺手”也暫時沒了動靜。

　　直到一八零零年七月，綠城籍農民陸某丁橫尸江城街頭，各大報社再次炸開了鍋。起初巡警局發言人試圖以“巧合”的說法應對，超圣也提出“可能是模仿犯”，到八月初第二名死者遇害，李逢源就不得不出面澄清“當初（在青山城時）就沒有結案，巡警也從來沒有停止搜捕（連環殺手）....”

　　這樣的解釋當然沒有什么卵用，有個殺人狂魔在城中游蕩，江城人人自危，人們要的是結果，不是“我們一直在努力”這種說辭。

　　其中最為不滿的當屬第一位受害者陸某丁的家屬，自稱“散修”的綠城籍人士陸某丙。據說這位仁兄早在年前就曾向巡警局報案稱其弟失聯，卻沒有得到重視，以致憤然在報上發文抨擊時風，甚至揚言要親自出馬追兇云云。

　　面對口誅筆伐，李晉懿那段失敗的回應更是將巡警局推上風口浪尖，落了個“推諉責任天下第一”的罵名，差點身敗名裂——“問他失聯的依據，那姓陸的一會說什么傳音秘術，一會又說什么牌位破裂、感應不能，這一派胡言的教人如何能信？”

　　尤為糟糕的是，這位聲討巡警局的“陸某丙”先生，果真走上了為弟復仇親自尋兇的不歸路，不幸于一八零零年十月初五日前后作了連環殺手的刀下鬼，陳尸橘子洲頭，舊仇未了，又添新恨。

　　禍不單行，又有報社采風披露李逢源與秦愛錯在一次私下閑聊時就陸仁丙遇害一事“勾肩搭背跺腳稱快”，這下社評又炸開了鍋——“武圣”天下第一吹羈絆之人素來不講口德，也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嘲笑被害人無可厚非，但李晉懿堂堂聯邦科考狀元，接受高等教育十數年，竟也人前謙遜人后陰損，著實卑鄙虛偽，正是機關算盡的“陰謀家”典型。

　　一八零零年十月十日，署名為“散修陸仁乙”的作者在報上發表一篇語無倫次的譴責聲明，大意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凡人膽大包天竟敢戮仙，短短半年族中兩位兄弟先后遇害，誓要血洗凡間。

　　此事再度驚動超圣，責令江南巡警局連夜設立一個開先河的新職能部門“公關處”。翌日，巡警江南局局長公開致歉，稱深刻理解陸先生的悲痛之情，但也表示聯邦律法已明令廢除私刑和血親復仇等陋性，還望陸先生靜候以待，江南局必將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同時也提醒廣大百姓加強警惕，切莫輕易搭理陌生人；呼吁眾多受害者家屬遵紀守法相信朝廷，切莫擅自追兇復仇，一有線索應當立即上報警局。

　　而署名為“散修陸仁乙”的作者在報上發表一篇語無倫次的譴責聲明，大意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凡人膽大包天竟敢戮仙，短短半年族中兩位兄弟先后遇害，誓要血洗凡間。

　　一八零零年十一月初，隨著江城第五位受害者遇害，報紙上漸漸流傳起一種可怕的論調：這位喪心病狂的連環殺手此前在青山城屠戮五人，如今在江城又殺滿了五人，或許“五”便是他最大的規律——因著這個規律，到十二月份，他將徹底逃離江城，挑選出下一個不幸的城市重新作案！

　　此話一出，江南各大城市的百姓一時人人自危，而秦先生，便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李晉懿的強力后援，又一次踏上這一方久違的故鄉土地。

　　“呃....”其實這一次的故事狗彪基本從報上聽過，但秦先生滔滔不絕講了這么多，他好歹也要有一些回饋。他很難立即想象出兩人勾肩搭背的畫面，眼巴巴望著秦基說：“我上次見李大人溫文爾雅性情隨和，說什么也不會生氣的樣子，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這....”秦基一個略顯尷尬的眼神過來，滿滿含著“這就是你的回饋？”之意——換作其他人，這興許還要配上一臉吃屎的表情。

　　然而他是秦基。

　　和這片大地上仍在自吹著的和被吹著的諸多強者不同，秦先生從來都不會有那樣的表情。

　　這便是秦基，總是被曲解、被會錯意的頂級強者。

　　“好吧....”狗彪嘀咕一聲，忽而想到報上曾說過一回，說是李晉懿被這案子磨破了腦袋，超圣便派來了秦愛錯協助巡警破案——這或許便是秦基出現在臨荒城的原因，所以他隨即驚出聲來：“那家伙流竄到咱們這了嗎？”

　　“也許吧....你也是讀書人，斷案的故事書看過不少吧？對這個案件有什么看法？”秦基這話說得并不嚴肅，語氣也還是像拉家常一般隨意，說明狗彪仍然沒有抓住故事的中心思想。

　　“我？看法？秦先生在想什么呢？我？狗彪？一個初中沒念完的小屁孩能有啥看法呀？”

　　天下第一英雄這次掛上了慣有的迷之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年頭天才少年層出不窮，不都是三歲看報五歲博覽群書什么的....”

　　秦基絕非虛言，這年頭的確有許多機智優秀的少年，可惜狗彪并不在其列。與其說是尷尬，不如說苦悶，心里一萬個龍日天的臉孔閃過之際，他悻悻地說：“就算是天才，那也不能跟秦先生相提并論呀！”

　　“秦某并不想自夸有多高明，”說這話時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目光遙視天空，似乎并不在意狗彪的夸贊，或許他本就只是想吐出一句憋在心里許久的話，令人懷疑這未必才是故事的主題，“人的才干都有限，李逢源也就那樣了，超圣點撥一些是一些，終歸算不上天才——巡警建局伊始，很多東西都只是空框框，無非是用人力堆，對付一般賊匪還行....而‘連環殺手’狡猾至極，就這樣的做法，這幫子人，根本就抓不到。”

　　聽到秦基如此評判威風凜凜的白袍子和李晉懿，狗彪不免大吃一驚，半信半疑地問：“怎么會這樣....不是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那還要巡警干嘛——后面這句他并沒有、也不需要說出口。

　　秦基呵呵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這只是相對而言，跟衙役比起來巡警當然強了幾個檔次，畢竟李晉懿還是讀了很多書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個問題問得好，你也是讀了書的。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剛剛說了，巡警局建局伊始，警員多是抽調的青山營軍士，并不算專業人士。青山大學法理系這幾年新開了一些課程，專門講推理斷案，待那些人走出來，情況定會慢慢好起來的?！?p>　　“咦....秦先生好像認為還是讀書多的好....”狗彪抓著腦袋說：“大家都說你最不待見讀書人....”

　　秦基摸著刀柄淡聲道：“秦某沒進過學堂，不代表就不讀書，只是不會厚臉皮去結交學院派。至于不待見，那是別人的曲解?！?p>　　狗彪結合他先前講的動武動腦一說，若有所悟地點頭說：“我知道了，秦先生武功高，并不需要跟人講文化，是揚長避短的原理。”

　　“你這....”秦基再度語塞，停頓了好一會，用略顯滄桑的聲音長嘆一聲，負手而立，徐徐道：“世上的人本沒有短板，是長處突出得太多，也就襯托出了短處?！?p>　　短暫的茫然過后，巨大的感觸忽如其來，洶涌之急，以致狗彪當場鼓掌：“原來秦先生文化也是天下第一！”

　　“咳，都是虛名，爭什么天下第一....你可不要學人喧嘩張揚，”秦基謙遜地擺擺手，微笑著點評：“不過有一說一，這案子拖了這么久，的確是李逢源才干捉襟見肘。當然這也不能說他就是無能，只是這幾年被抬到一個不應有的高度。就拿這案子來說，秦某千里迢迢奔赴江南幫他站臺，不說一定要多少回報，起碼讓一些小資源，你說你經費緊張，那邀請出席一下發布會，讓雷衛掛個聯合辦案的名，這總是不過分的。

　　報銷車馬旅費，這幾個錢？說到錢，蔡文也是摳，不過是吃他幾頓飯，回頭逢人便說聯邦密探的伙食都給雷衛吃光了....哎....老是摳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松手，秦某當初說什么來著？格局，做官一定要有格局！總是學不會！”

　　這下狗彪算是聽明白了，李大人辦案不力飽受指責，秦先生好心來幫忙，來了這么久吃的全是虧，沒占到半點便宜。

　　自打入駐江南，李大人先是被總督和各大世家排擠，訪談發布時屢屢得罪受害人家屬，后來腦子發昏竟連報社也得罪——那報社的采風豈是能得罪的主？不堪往事統統被抖出來，一路追溯到當年在礦里挖煤，打孔炸山樣樣不會，待到拉礦時卻是專門貓在工友背后撿便宜，每一鎬下去都透露出卑鄙陰險的氣息。

　　如今報上流行“漫畫”，當中不乏有挖苦巡警的，用夸張的線條描繪出一只佝僂的巡警局長，頭上頂著他近年來經手的大案戰果：零（勝）-五（?。?零（助攻），再配上一句“愛錯兄，這回的案子能破不？”“看在老師的面上，拉兄弟一把”“你永遠不能相信李逢源”之類的臺詞，真是不給日后的聯邦至圣留半點情面。

　　想到這里，狗彪眼珠咕嚕一轉：“不對呀，江南的報社不也不待見秦先生嗎？現在秦先生來了也破不了案的話，那到時候計較車馬旅費什么的也沒啥用吧....”

　　秦基的迷之微笑戛然而止，神情凝固——永遠不會有吃屎的表情。大約片刻后，他舒緩過來，又淡笑如初：

　　“秦某胸懷天下，當然不是惦記著什么車馬旅費的格局，不錯不錯，你能想到這點，也是一個有格局的人。這案子畢竟是巡警苦攻良久，若然一上來就給秦某破了，李晉懿那臉面豈不更沒地兒擱？做人要留一線....”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你的擔憂也很正確，此事不宜久拖，秦某也該出手了?！?p>　　《天下布文序曲》是為了交代世界背景，到這里已經告一段落了，請大家移步《天下布文I：我的老婆是仙托》，謝謝各位讀者，新書我也會保持同樣的更新速度，新書連接我還沒弄清怎么加，直接點我查看我的另一本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