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夜
舍人名喚安石,安石搖搖頭:“回陛下,半路殺出個武功高強的女子,咱們失手了,不過,陛下放心,我用的是龐真偽造的晉江的箭,即便龐越追查,也決計查不到我們頭上。”
“女子?什么女子?為什么是個人都來壞朕的大事!”
“奴才查過了,此女武功高強,乃龐越新納的妾!”安石展開一幅畫像,畫中正是楚韜韜白日里的樣子。
景紳拿著畫卷仔細一看,大呼道:“這不是廖楚珞嗎?她不就是那個跟慕柏說不清的女人嗎?朕被龐真奸賊逼上戰場,在靈江對岸見過她,你查清了嗎?”
安石重重地跪了下來,說:“回陛下,奴才所言句句屬實啊!”
“好啊!”景紳卷起了畫像,繼而仰天大笑,“他兒子私藏敵軍女將,我看明日朝堂,龐真老賊該如何向滿朝文武交代!”
“那黃玉呢?”安石小聲說。
景紳搖搖頭:“罷了,龐越必定有所防備,那就讓她多活幾日吧!”
第二日,景紳特意起了個大早,換上了珍藏多年,母后給他親自做的那套明黃色龍袍。五年前母后為了幫景紳脫困,向張丞相傳遞消息,讓他聯合文武大臣討伐大司馬。
奈何所托非人,張丞相早已和龐真蛇鼠一窩。張丞相隨即出賣了太后,龐真大怒,秘密絞殺了太后。
那是一個寒冷徹骨的雨夜,一國太后被下臣絞殺,給這個王朝的屈辱是毀滅性的。景紳原本和母后相依為命,在這戰戰兢兢的皇城還能相互慰藉,可現在,沒了母后,只剩下他一個人被玩弄于龐真的股掌之間。
每次坐在朝堂上聽龐真的越俎代庖之言,景紳就如坐針氈,要不是為了整個王朝的將來,他真想拿著劍刺死龐真,與他同歸于盡。
龐真穿著黑色蟒服,坐在龍椅前面的椅子上,對文武大臣破口大罵。景紳忽然站起身,文武大臣皆一臉驚愕。
龐真詫異地扭過頭,盯著他:“敢問陛下,有何吩咐?”
景紳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頤指氣使地走到龐真面前,瞪了他一眼,有張開雙臂轉向眾臣,大聲道:“中郎將何在?”
大臣們互相對視一眼,皆看向龐真,不敢吭聲。龐真很驚詫,他不知道一向唯唯諾諾的景紳為何今日會如此,但他畢竟是皇帝,龐真只好拱手道:“回陛下,中郎將今日身體不適,告假一日。”
“既然大司馬是中郎將之父,那朕問大司馬,中郎將私納敵將遺孀,這件事大司馬可知道?”景紳劍眉輕挑,冷冷地扯著嘴角。
“陛下,此事從何說起啊?小兒龐越,只有一妻一妾,納敵將遺孀,純屬子虛烏有?”龐真正義凜然地說。
“子虛烏有?”景紳哈哈大笑,“只怕中郎將現在在府邸正摟著那廖楚珞云里霧里呢!”
廖楚珞這三個字,足矣讓龐真腦子爆炸。慕柏阻礙了他滅了晉江,所以是他永生永世的頭號仇人。龐真指著景紳說:“這不可能,龐越沒那么大的膽子!”
“不信,現在大司馬就隨朕與文武大臣去中郎將府上一看便知。”景紳說。
“那臣去看看,陛下,回去休息吧!”龐真疲累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然后揮了揮手,左右拉著景紳,硬是把他送了回去。
龐真坐上馬車就往中郎將府邸奔,張丞相也緊隨其后,他怕大司馬一下子怒火中燒,傷了中郎將事后又后悔。
龐真跳下馬車,頭頂上好似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還沒等府里主事者迎接,他便破門而入。
此時龐越坐在花園的涼亭中,一邊喝著景若親自烹的香茶,一邊逗弄著蹣跚學步的龐策。易映在園子里跳舞,楚韜韜彈琴為他們助興,妻妾和諧,歲月靜好,龐越難得這般心平氣和。
一曲畢,龐越拍了拍手,說:“韜韜,沒想到你的琴藝如此高超!”
楚韜韜拂了拂身,不想下一刻一柄鋒利的劍刃抵在她的頸部。龐越不禁大叫:“父親!”她轉回頭就對上了龐真久違了的充滿殺氣的眸子,她只得滿臉堆笑,施禮道:“妾楚氏,見過大司馬!”
“什么楚氏?”龐真直視著她,“廖楚珞,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你是怎么搖身一變,入了龐越的府邸,你這個女人,究竟要干什么?”
“父親,她不是廖楚珞,只是跟廖楚珞長得相似罷了!”龐越淡定地解釋道,“楚韜韜是景若的遠房表姐,我看她孤苦無依才把她收入府中照顧。”
龐真暫時收起了劍鋒,他唏噓道:“當時給你賜婚易映,你百般不情愿,你說你只愛景若,不娶旁人,怎的?他若真的只是景若孤苦無依的表姐,你大可以給她另尋一門親事。龐越,你以為我看不明白嗎?兩年前在戰場上,你就喜歡上了廖楚珞!”
“父親!”龐越喚了一聲,給龐真重重地跪了下來。
龐真憤怒地捏著龐越的肩膀,狠狠地說:“你真是我的好兒子,當你老子傻是不是,你不知道,我和慕柏廖楚珞是死敵,而你卻......”
“大司馬,廖楚珞已經死了!”楚韜韜跪在龐越身邊,握住他的手,“被公子救下的一剎那,我就已經是楚韜韜了!公子青睞,才在府里有一處棲身之地,讓我余生有所依靠。若大司馬對于枉死耿耿于懷,請處死楚韜韜,但這件事與公子無關,我一人承擔。”
豈料龐越擋在楚韜韜身前,堅定地凝視著父親說:“大司馬要處死韜韜,就先處死我吧!”
“你個逆子!”龐真重新抽起佩劍刺向龐越,這一陣仗把懵懵懂懂的龐策嚇壞了,哇的哭了起來。
抱著龐策的易映一邊搖著孩子,一邊跪了下來哀求道:“父親,請原諒公子一次!”
愛孫一哭,龐真的心馬上融化了,他收起劍,把劍交給噤若寒蟬的張丞相,張丞相立馬把劍插回劍鞘。龐真示意易映起身,從她手里抱起龐策,滿臉和藹地說:“策兒,策兒,不哭不哭,翁翁嚇著你了。”
龐真哄了一會兒,龐策果然不哭了,趴在龐真的懷里睡著了。胖著指著龐越說:“你要謝謝策兒,若非顧念著策兒,我早就要你的命了。”
“謝父親寬恕兒臣和韜韜!”龐越給龐真磕了個頭。
“我沒寬恕她!”龐真把孩子交還給易映,揮了揮手,召喚來左右,說,“來人,把這個女人給我帶走!”
龐越欲上前阻攔,楚韜韜轉過身子,朝他一拜:“公子就當韜韜已死,你我本不該有交集,這場錯誤就到此為止吧。莫要因為我惹大司馬不悅,自毀前程。”
“韜韜!”龐越輕喚一聲,“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楚韜韜扯出一抹無奈的微笑,被龐真的人無情押走。
龐真把她帶入了府里,吩咐人給她換上了使女統一的粉色宮裝。龐真滿意地點點頭:“你這個樣子,還真像個宮女!”
“大司馬究竟想干什么?”她問,然后用毫不服輸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想見天子嗎?”他問。
“天子?”楚韜韜滿腹疑惑。
“你夫慕柏不是一直打著拯救天子的旗號嗎?要為天子鏟除我這個竊國老賊。”他說,“那我就讓你看看,天子,是個怎樣的人?我有一女,正當年華,剛才天子已經下令冊封我女為皇后,你就當做皇后陪嫁一起進宮去吧!”
“天子不是有皇后嗎?”
“是啊!”龐真詭異一笑,“昨天還有,今早被我處死了,誰讓天子不識好歹讓我難堪,我只好對他小懲大誡。小女一向單純善良,若天子想要加害她,你定要拼死相護,不然,你的侄兒慕啟就……”
“你個老賊!”楚韜韜憤怒地指著他。
“我不殺你們姑侄,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好,我答應!”事已至此她已無退路。
當夜龐越病情加重,高燒不退,陷入昏迷,易映和景若守候在側,龐越夢中囈語,還在喚楚韜韜的名字。景若一下子淚崩,跪到他榻前:“龐越,就因為那個楚韜韜,你才會落到這個樣子,她一個再嫁的寡婦有什么好啊?”
怡然哼了一下,飄然趕緊拉了主子的衣袖,景若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便轉身朝易映俯身賠禮:“妹妹有口無心,請夫人原諒!”
“罷了!”易映一拂手,端了一碗藥說,“妹妹,今后不要說這樣的話了,楚韜韜到底是公子的女人,她已經被大司馬帶走,生死未卜,咱們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
“夫人教誨的是!”景若抿著唇,心疼地望著龐越。
易映一邊給他喂藥,一邊說:“韜韜能讓公子這般青睞,定有的過人之處,她是個有福之人,肯定能逢兇化吉的。公子,你定要趕快好起來,你只有好起來,才能救韜韜。”
可是藥剛喂到一半,龐越忽然病情加重呼吸困難,繼而口噴鮮血。易映嚇得打翻了藥碗,藥碗摔碎的那一剎那,碗里的藥竟然沸騰了起來。景若撲到龐越榻邊,哭了起來:“夫人,你竟然如此狠心,給龐越下毒。”
“我沒有!”易映被嚇得退后一步,抓著怡然,“快,稟報大司馬,請最好的醫官給公子診斷。”
入夜,楚韜韜被帶入龐襄的寢殿,龐襄是龐真弟弟的女兒,弟弟早逝,龐真就把龐襄認作親女,一直由關夫人養育。
可龐襄只有十二歲,比楚韜韜矮一個頭,小臉還沒褪去嬰兒肥,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在嬤嬤的攙扶下,站在鏡子前,試著明日大婚時穿的風袍。
風袍被做成合身的尺寸,但她頭上的鳳冠像枷鎖般重重地壓著龐襄。
“我不戴了,好重!”龐襄把鳳冠取下來丟在一邊,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這身衣服也不好看,是宮里娘娘們喜歡的款式,不是我喜歡的。”
嬤嬤撿起鳳冠,循循善誘道:“大小姐,過了今兒,您就成皇后娘娘了,這套衣服必得穿上。”
龐襄還處在叛逆期,越讓她干什么,就越激發她的叛逆心。她立馬撕扯身上的鳳袍,嬤嬤也很無奈。
“你們下去吧!我來服侍大小姐便可!”楚韜韜掏出龐真給她的令牌,嬤嬤們看了下令牌,都退了下來。
楚韜韜撿起鳳冠擱到了妝臺上,親自為龐襄摘下鳳冠,龐襄直勾勾地盯著她:“你是何人?”
她給龐襄施了一禮:“奴婢楚韜韜,是大司馬大人冊封的一品女使,以后奴婢來服侍小姐。”
“原來是父親的人啊!”她走過來拉著楚韜韜的手,搖了搖,“能不能替我轉告父親,我不想嫁人,當皇后一點也不好玩。母親一直跟我講大哥哥的英雄事跡,龐襄今后一定要成為大哥哥那樣的英雄,為父親擊敗晉江薛氏,一統天下。”
楚韜韜心中不免為之一振,連龐真的小女都有這般志向,莫非龐家真有一統天下成就帝王大業的命格?
她心疼地望著龐襄,等明日封后大典完畢,她就要被送入后宮,做諸多無趣女子的一個。而且皇帝和龐真是死敵,他該如何面對這有一個不諳世事的仇人之女呢?
她讓龐襄坐下,自己拿起梳子,為她梳起了頭發。龐襄打了個哈欠,問:“楚女使,你嫁過人嗎?嫁人好玩嗎?”
“嫁過也沒嫁過!”她心酸一笑。
龐襄轉過頭來:“那到底是嫁過還是沒嫁過呢?”
“我雖然不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但我是他心中的妻子。能和他攜手,是我畢生的幸福,因為他是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她說。
“那他現在在哪?我也想看看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
“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半柱香時間,連亦找了來卞城所有有名望的大夫,會診之后,得出一個答案,龐越身中奇毒,若沒有對癥解藥,只怕活不過明日。景若雙腳一軟,栽倒在地。
易映鎮定自若,對連亦道:“你立刻跟我去大司馬府,讓大司馬去請宮里的醫官,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深秋之夜,大雨如注,易映所乘的馬車在大雨滂沱中艱難前行,趕車的連亦已經被無情的雨水淋濕,徹骨的寒涼都不及他對公子的擔心。易映掀起車簾,一邊瑟瑟發抖地搓著手,一邊堅定地往前方望著。
街道的積水被馬蹄踏得綻開,他們在泥濘中行駛了一炷香時間才到大司馬府門口。連亦讓易映先在馬車上等候,自己則跳下馬車敲門。敲了三四下,一位身材魁梧的門衛不緊不慢地開了門,嘴里罵罵咧咧的。
“請稟報大司馬,中郎將病危,請大司馬速請宮中醫官到府為中郎將診治。”連亦急道,他的發髻已經濕透,雨水從發髻里源源不斷地往下流。
奈何這個門衛是剛從外地調任的,根本不知道大司馬與中郎將的關系。門衛依著大門,抄著手,不緊不慢地說:“明日陛下皇后大婚,大司馬今夜住在宮里!你們回去吧,驚擾了夫人,誰也擔待不起。”
連亦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門衛轉身進門,立刻鎖上了門,連亦用著全身的力氣嘶吼著敲打著門。易映連雨傘都來不及拿,冒雨奔向大門口,也奮力地敲著門。
他們二人又是敲門又是吼叫了半柱香時間,里面的人好似被隔絕一般,就是巋然不動。連亦不再敲了,他朝易映搖了搖頭:“夫人,別白費力氣了,大司馬府布局詭異,中間是一個碩大的花園,后面才是寢殿,就算你我把門敲碎,關夫人也聽不見。可就算見到了關夫人,醫官在皇宮里……”
“連亦,立刻送我去皇宮!”易映堅定地說,她的妝容已經被雨水沖刷干凈,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更有一股堅韌之氣。
“夫人,夜闖皇宮是死罪啊!”連亦驚悚地望著她。
“只要能救龐越,我死不足惜!”易映重新走上了馬車,巍峨地坐定。連亦也緊隨其后跳上馬車,拉進韁繩,調頭而走,夫人都有這般氣魄,他定然相隨到底。
皇城是一切權利的中心,今夜在雨色和月色的加持下,皇城平添了幾分陰詭,幾分神秘莫測。大司馬府距離皇城的路程并不算太遠,可連亦卻感覺今日有十萬八千里,他不知道他這般縱容夫人是對是錯?
距離皇宮門口還有半里,連亦扯了一下韁繩,馬呼嘯而停。易映再次掀起車簾,雙眸依舊堅定如山,她走下馬車說:“連亦,你留在此處吧,我一人去扣門就行。”
連亦立刻抱拳道:“不,夫人,我跟你去,宮門口的將士見人夜闖宮門肯定不會手下留情的,我護著夫人。”
主仆二人在風雨中砥礪前行,行至宮門口。守門士兵帶著斗笠,手拿長劍目露兇光向他們走去。
“來者何人,請速速折返,不然休怪我無情!”士兵冷劍出鞘,用劍鋒指著易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