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女子本慧,第六節
“女君,瑤姬和阿耀學監是如何說服神臺和貴族的呢?”阿蓮好奇道,“我瞧秐君維護教育改革的議題都可費勁了,下鄉里調查找資料做報告搞辯論忙到腳不沾地,就這還只是維護教育改革議題讓它不被否決。瑤姬和阿耀學監建立官學體系是怎么做到的?”
紀元澈不解:“我沒說阿母和阿耀姨說服了神臺或貴族啊。”
“陳國最后不是建立了官學體系嗎?不是因為神臺和貴族讓步了嗎?”
“不是啊。”紀元澈道,“因為陳國想要與木府合作,被迫答應建立官學體系而已。不止陳國,所有臨海的諸侯國想要與海界、琉州等文明國家有經濟合作都必須接受對方的一些條件[1],例如:制定特惠貿易條款、確認市場自由貿易、規范知識版權、促進教育改革、保護工人權利等等。陳國和內陸的諸侯國一樣是貴族制,權力緊緊掌握在少數貴族之間,得利者不會輕易將利益讓給他人,即便貴族階層接受了先進文明的觀念,也不會放手權力。”
阿蓮覺得這話簡直荒謬,一國國策怎么可能是他國逼迫的呢?但紀元澈冷眼客觀的平述還在繼續:“事實就是如此。阿耀姨他們——這些號稱“國家良心”的改革家并不總能推動國策的施行,推動陳國教育改革的確是外部壓力和利益合作的結果。在大陸,內部壓力能改變一個國家的時候是國民暴動、是起義,是推翻一個王權的時候。”
“女君,不要再說了。”阿蓮拉起被褥蓋住自己的臉。
紀元澈便從善地閉上了嘴。
許久,阿蓮才從被褥里露出臉來:“但是,阿耀學監也做了什么吧?如果陳國內部沒有推動,僅靠外部壓力也完不成官學體系的建立吧?”
“雖然很想這樣說,但……并沒有。官學體系在宣傳時用錯了口號,平等學習沒有吸引太多平民的注意力,貴族、官宦、富戶先反對起來,他們反對自己的子弟與平民甚至奴隸的子弟上同一所學校,延請先生上門教學、私塾、出國求學仍是他們的首選,在這種氛圍下,平民也競相送自己的孩子往更有名氣的地方去。不僅學生不來,先生也不肯入官學授書,官學一度淪為下九流之處。而這時,平權派曝出一起駭人的丑聞:物資倒賣案。想必你也有聽過吧,平權派中有人利用捐贈物資的贈與對象這一渠道要挾了學校、醫院等公共機構,并以此牟利,民眾的善意竟成了權勢交易的籌碼;而阿母這時被曝出的插足案更是把平權派推到了風口浪尖。為穩住人心,阿耀姨不惜以自梳[2]……”
“插足?”瑤姬怎會插足別人的婚姻?平權派領袖怎會做出這種丑事?別是被騙了吧?阿蓮忙問,“瑤姬是被騙了吧?”
紀元澈眨眨眼,似乎不解這事有何值得大驚小怪的:“沒有欺騙,在接受那人的好意前,阿母已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
“那怎么……那怎么會……女君,你怎么能這么平淡接受這事啊?”
“不然呢?”紀元澈還是懵懂,“阿母已經成年了,她的選擇她自己認可就行,有錯無措也是她自己承擔。”
“不是……不是這樣說啊女君……”
紀元澈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阿母對我來說是我的親人,我不會評判她做的對錯與否。”
當聽說阿耀以自梳的方式表明做孤臣的決心時,瑤姬頭一個站出來反對:“這不對!我們的過錯為何要以你的人生來承擔?”
“那瑤姬認為該如何?捉出罪魁禍首,平權派魁首再出來道個歉,說句知錯就改就可以重獲民眾的信心和支持嗎?”額頭突突直跳讓她冷靜不下來,“這不是一件經濟罪,也不是一件插足案,現在是陳國民眾對平權派的信心崩塌,平權派被拋棄了!”
在眾人還在為物資倒賣案和插足案焦頭爛額時,阿耀率先看出了問題的本質,民眾無法接受象征開明先進的平權派竟也貪污腐敗,不能接受象征溫柔和平的瑤姬竟也有人性的污點;與其說民眾對經濟罪和道德過錯的容忍度低,倒不如說是一向被奉為圭皋的神像露出真實面貌之后民眾信仰的崩塌。
在這種情況下,解決問題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事如何凝聚民眾的信心和支持。阿耀選擇了造神這一方法,她不惜以自己的未來為代價,去塑造一個不會犯錯、永遠正直高潔的偶像。瑤姬選擇了坦誠這條路,她堅持披露事實真相,給予充分的討論空間,讓民眾自行思考和判斷是否還相信平權派。
“阿母的選擇是所有成長在平等自由國度的人的想法,但她沒考慮到陳國民智未啟,而官學制度輒將廢除的窘境。阿耀姨的做法于當時的情況也許是一劑良藥,但于今看來未免有愚民之嫌,而愚民恰是平等自由的對立面。”紀元澈道,“她們倆在這事上的分歧如此之大,以致都有阿母被逼出走姥山的流言。”她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瑤姬與阿耀為平權派的事大吵一架,負氣出走姥山,遇山洪后行蹤不明,有人猜測瑤姬已經遇害,兇手可能就是與其見過最后一面的阿耀。這種傳言在幾番澄清和十數年歲月后仍有人相信,甚至還被當做官方信息被邸吏收集傳到了秦中,實在讓人發笑。事實上,瑤姬早與姥山縣丞有約要前去推廣新種子,臨行前還把紀元澈送到阿耀身邊:“事情等我回來再議。木奴你幫我盯著阿耀姨,不許她亂來,知道嗎?”
但事情發酵太快,以致很快超出了瑤姬的預期,陳國的輿論一天比一天厲害,瑤姬愛上的那個男人在輿論的壓迫下先放棄了這段感情,阿耀雖恨對方心志不堅,但也無可奈何,她全身心撲在疏解民眾情緒讓官學制度繼續實行上。
“有一天,阿耀姨沒有去官學,專門帶我去海上駕駛帆船,她問我玩的開心嗎,能否幫個忙。”
阿蓮失笑:“女君那時才八歲吧?”言下之意是紀元澈能幫上什么忙?
“木府那時建交的國家都是周遭的諸侯小國,他們想要得到大陸政權的支持,因此想要找一個身份貴重但是又不會影響到木府朝政的孩子去秦中為質。”聽見阿蓮腹誹,紀元澈安撫地摸了摸她,她不想讓阿蓮誤解阿耀姨的人品不好,“我那時可是背負著保護阿耀姨和平權派的承諾去的木府和秦中,心里可驕傲了。只是我那時還沒學習地理,不知道原來秦中那么遙遠。”
阿蓮猶自憤憤:“您去了木府,阿耀學監得到了什么呢?”
“造神之后便是造勢。我一入木府,木府所有報刊立即大量報道平權派事跡。大陸除了邸報,私人小報是違法的,但阿耀姨以中央學監身份放開陳國對報道的管控,允許木府小報進入陳國,同時聯系國內大商人創辦報刊,鋪天蓋地的宣傳不出幾個月就重寫了平權派的故事。國內輿論一被控制,隨后,阿耀姨立即著手反腐等事宜,為官學制度肅清了道路。”紀元澈道,“神臺挾持民意,也被民意挾持,現在輿論偏向平權派,神臺也不得不偏向平權派,而神臺一倒戈,貴族也就沒了倚仗,除非他們想用軍隊來鎮壓輿論。而官學制度被宣傳地鋪天蓋地,外界都盯著陳國,一旦出現任何變故,陳國貴族立即能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利用報刊這一渠道,中央學監將宣傳輿論牢牢掌握在手中。即使到了現在,阿耀姨逐步放開對輿論的管制,但報刊的命脈仍把握在中央學監的手中[3]。”紀元澈先一步阻止了阿蓮的疑問,“阿耀姨應該不是為了權力。我們不要亂猜,等花朝節后,阿耀姨來木府我們再問她如何?”
“阿耀姨擔心為質會影響到我的教育,特意準備了一批書籍文典和老師隨我入秦中,又特地寫信給秦中公學請學監務必教授我政治、軍事、歷史、經濟等男子才能學習的科目,除此之外,阿耀姨也每月收羅各國消息編成邸報送給我,希望我能對國際事務保持敏銳。”紀元澈想到阿耀姨送她出陳國時,一個勁地囑咐她,好似要把自己知曉的人生經驗在短短一次相送中傳授完。她理解阿耀姨的擔心,互派公子為質是舊時諸侯結盟交好的表現,現今變成互相制衡的手段,質子已不是交好的象征,而是兩國開戰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因此,她已做好被木府舍棄被秦中提防的準備,但出人意料的是,秦中非常歡迎她的到來,鮮花鋪道,鑼鼓齊鳴,如潮水般的人們跟隨著她的車駕涌入了南望宮[4],慶賀的宴席從宮里擺到了長街,一連三天都鞭炮不絕,“我知道,這些背后都是亞父的示好。”
[1]這些貿易條件客觀上雖促進了大陸諸侯國的平權發展,但主觀上仍是海界、琉州等國出于創造平等貿易環境、維護本國商人利益的行為。
[2]自梳:古時女子以梳起頭發表示不會嫁人(不會服從婚姻)。阿耀學監以終身不嫁的行為表明自己不會受情愛牽絆,不會受家族姻親束縛,以自梳表示自己為孤臣的決心。
[3]陳國報刊現狀:陳國允許小報刊載對朝廷的社論,但中央學監以報刊發行量控制輿論;為保證報道真實可信,凡有關朝廷的社論,小報需將朝廷的回信刊登在報上(如朝廷官員要求與小報對話,小報必須應答,且如實刊登在報),不允許存在無稽之談、惡意中傷和造謠污蔑。與木府朝廷受小報監督不同,陳國朝廷對小報有管控實權。
[4]南望宮:仿琉州神宮設計的開放式宮殿群,無城墻無界限,百姓可徑入南望宮,宮人亦可直接去往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