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沒形象的以“大”字型躺在天問閣中。

　　她記得自己是怎么被關進這么一個破地方的。自打認定這里是夢后，她就拋棄順從的念頭，一心想著怎么作死。前日單長君要帶她去宮外感受曾經的生活，她與單長君爭執不下，一氣跑出大殿，正站在殿門口平息心中的怒火，突然聽見有人在身旁問：“殿下是想起以往的事了嗎？殿下以前很喜歡站在這里，說是從這里能看見海對面的琉州。”

　　紫蘇想起時時刻刻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幻影，大人的背影，小孩子的歡笑聲，琉州島的歌聲，海界的遼闊，都在自己眼前綽綽約約，抓不得，見不清，招之不來，揮之不去。

　　——原來，都是這家伙搞的鬼啊！既然是夢，那也沒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是大司命啊。”紫蘇瞧源少卿一眼，高高吊起一道眉毛，就像婆媳連續劇中壞婆婆那做作的腔調，“是啊，這地方我看著十分熟悉，也記得在這里發生的一切事情。我記得，上次我帶月牙兒在那里蹦臺階玩，月牙兒笨，扭了腳，二姐還訓了我一頓，是你幫忙解的圍。這么一想，好像在現代的事就是一場夢一樣。”她講著夢里的故事，抬頭沖源少卿一笑，突然換了語氣，語氣惡劣，“只是，誰能說這里不是夢呢？”

　　說罷，她猛然朝前方的石柱沖過去。

　　源少卿大驚，施術擊斷了石柱才罷。

　　這事上報靈主，靈主大怒，將四公主關進天問閣反思，不許任何人接近。

　　——反思？反思什么？不過是考慮在這種情況下，選擇什么道路于自己最有利，但是我有什么道路可選擇呢？我要回家的呀。遇到再多麻煩，我還是要選擇回家的呀。這里是夢啊！就算這里是真的，真的是兩千多年前，見不到家人，困在這個鬼地方當一輩子公主殿下又有什么意思？

　　紫蘇毫無形象的以“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盯著上方的天花板，考慮著要不要跳樓。因為恐高癥的緣故，她有點怕去高臺，特別是高層建造的陽臺，而這個不著天不著地的空中樓閣像極了現實中的摩天大樓，引發了她基因里的懼怕。

　　——不作死哪有活？不怕不怕，閉上眼睛往前一跳，我們就醒來了。

　　她低估了自己對高處的懼怕，還沒靠近窗，腿就一軟跌在地上只能瑟瑟發抖。

　　給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設，她才能扶著墻慢慢爬近窗戶，可以看到云從窗下飄過。但感覺也不對，云層沒有那種白團團的實感，她伸手探去，越過樓閣界限的手臂感覺到一股阻力，好像在水中。這種念頭一起，她便感覺那股阻力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頭發衣服都浮動起來，她忙屏住氣，片刻后感覺沒有這個必要，呼吸并不受到影響。也對，這是夢，就算在水中呼吸也沒什么不對的。

　　——對喔，這是夢！這是我的夢！我可以控制它！

　　她閉上眼，祈求這里出現一把刀，最好是一瓶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樣她就可以不用忍受太多痛苦就醒來了。可睜開眼，空中樓閣還是空中樓閣，空無一物的房間還是空無一物，就連墻壁還是布了結界，讓她連撞死都不能。她心內哀嚎：只能跳下去了是嗎？

　　——不管了，只要能醒來，那就跳唄！怕啥！

　　她顫顫巍巍地攀上窗上的欄桿，正給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設打算一躍回到現實的世界。恰在此時，她聽見有道輕柔的聲音在她身后喚她：“阿寶。”

　　她已經攀上欄桿，抬眼便能看到一個身姿窈窕的美人牽著個半大孩子站在另一側。這個樓閣建在半空中，光可以從四周照來但又不會太刺眼，讓這個小房間始終處在明亮靜謐的午后時光里。站在溫暖時光里的美人眉目含著笑，美麗的面容因這一笑更顯明媚妍麗：“阿寶，你爬恁高做甚？”

　　“四姊！”那個孩子像顆小炮彈一樣沖過來；沒頭沒腦，帶著肉眼可見的歡喜沖過來。她脖子上帶著的金鎖發出叮當之音。沒緣由地，她心里溢滿了歡喜，身體更是比腦子快的從欄桿上翻下來抱住這個朝她沖過來的小炮彈。

　　“三姊，月牙兒。”她聽見自己歡快地喊道，對方也開心應道。

　　但這是不正常地，在說完那聲呼喚后她便清醒過來。對兩個陌生人沒來由地親近不正常，看著小孩子處于危險中不驚反喜不正常，失去對自身情感和身體的控制不正常；她確認自己沒見過這對姐妹，也確認自己三觀一向良好，更確認自己沒有患雙重人格的病，所以，這是怎么了？

　　她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身體好似被人侵占的感覺，就算是在夢中，就算只有一刻，這種感受也未免太令人驚悚了。還不待她想清楚，一批自稱琉州長老的人從天而降，這些人里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精壯強盛的中年人，面相精明者，寬厚仁和者，不一而足，皆是與這些日子所見的少男少女不同的成年人。

　　“您好。”紫蘇自認在夢境中無可不行，但突然面對這一大幫成年人，仍不免有些怯場。她慌忙站起來靠在一側，以便能讓這許多人進來。但怯弱之外不免又有些委屈，明明不是她的過錯，為什么她要被關在這地方，還要接受旁人的審問？

　　“老兒與這幾位都是琉州長老，不知姑娘怎么稱呼？”白發蒼蒼的老者倒是溫柔可親，絲毫沒提那個讓她郁卒的稱呼，仿佛是個可以溝通的人。

　　“我叫王紫蘇。”紫蘇答完這句又靠墻站了，老者好脾氣她也干不出撒潑的事，何況對方一大幫人她也不敢。

　　“王姑娘，先請坐下，老兒有幾句話想問問您。”老者說完，四周的陳設立即變了，原本空空蕩蕩的禁閉室變成了擺著兩排坐塌的會客室，茶案上連冒著熱氣的茶水點心也一應俱全。老者請她坐在上首的竹榻上，紫蘇連連搖頭，死活也只肯坐老者對面的位置；老者也未堅持，在她左手處坐下，其他人跟著一一落座。

　　“您想問什么？”

　　老者問道：“聽說這些日子王姑娘去了不少地方，方才又見過三公主和五公主。對此，王姑娘有什么想法呢？”

　　紫蘇內心惴惴，只小聲答道：“有什么想法？不過是我的夢境罷了。”

　　老者又問：“王姑娘認為這里是夢？”

　　紫蘇點點頭。

　　老者頓了下，繼續問道：“這話如何解？”

　　“如果不是夢，怎么可能會有仙術這么夸張？”紫蘇喝了熱茶，心里也放松了些，“也只有夢里，才什么都可能發生。我不是夢里的人，只是醒不來，醒來這些就都散了。”

　　有人笑出聲，老者咳了下道：“王姑娘是打哪兒來呢？許是那地方沒有仙術，姑娘才不知而已。”

　　“根本就沒有仙術啊，這是神話里面的詞。”

　　“那琉州呢？”

　　“琉州國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沉島了。”

　　這下子眾人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紫蘇還渾然不覺，嘟嘟囔囔道：“我知道你們可能接受不了，但這就是事實。你們都是我夢中的形象，我現在在做夢，你們就都存在著。”等我夢醒了，你們就會消失，我也會消失。

　　老者并沒糾結“夢境”這一詞，反而問道：“王姑娘方才說琉州沉島了，可還記得是哪一年沉島的？”

　　“公元前四百……還是多少來著，我不記得了。”紫蘇搖搖頭道，“我通常都不記年份的，只記大事，畢竟大陸五千年的歷史，記年份腦子都要炸了。”

　　老者便也不問了，只向眾人道：“世上也沒有千年萬代的傳承，沉島既然是琉州的命運，那大家也不必放在心上，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眾人應喏。

　　“王姑娘說這里是夢境，只是醒不過來。但在老兒看來，這里是現實，王姑娘當是從另一處現世來，因而才有不適之處。王姑娘不若告知老兒是何人帶你來的，那自有辦法送你回去。”

　　——平行世界？不是夢？那我剛才差點真死了？紫蘇心里有些后怕，但還是認真答道：“沒人帶我來啊，我就是走在馬路上看見一個cosplay的人，然后就到這了。就是沒人抓我啊，所以我才想這里會不會是一個夢。”

　　“那王姑娘初到這兒可有見到什么人呢？”

　　“有。一群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生女生，里面有個人叫源少卿，我記得他，因為他名字和大司命一樣。”

　　“老兒明白了，這就去問問少卿是怎么回事。如若知曉來時之路，必定送姑娘回去。”大長老本已站起來要離去，又停了下來，“這里不是夢，王姑娘也不要再做危險之舉，您真的會受傷的。”他撫了撫紫蘇額頭上撞出來的淤青，那道淤青就消失不見了。

　　紫蘇也不傻，既然老者說有辦法送她回去她也不會自殺了，平行世界還是夢對她來說沒有分別，她只要能回家就好，遂點頭答應。

　　不知道其他人是來做什么的，紫蘇也不敢問，站在一側送他們離開。每個人離開前都會向她笑一笑，最后那個人微笑著問她：“阿……王姑娘真的對這里的一切都沒有印象嗎？”

　　紫蘇感覺到這人對她十分熟稔，她想起先前姐妹花帶給她的異樣，生怕自己再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忙搖頭道：“沒印象，我從沒來過這里。”等人走了，她才發覺這人與源少卿有五分相似，剛才她就該問問他兒子把自己困在這做什么。

　　這個地方很奇妙，似乎在云上，似乎在水中，大魚在云層中穿來游去，物事都能隨心變化。這里的人會仙術，善聽人心，飛天遁地，分海馭雷，更不提多重變化，似乎無所不能。紫蘇看著這里，卻不留戀這里，只一心想要回到自己那日日要背書要寫作業的苦惱世界去。

　　長老們離去后，又是海王召見。

　　海王從琉州長老們口中得知紫蘇的事情，捏了捏眉頭。雖然雷霆破產，但財政部組織財團自救而不是朝廷撥款，從而避免了道德風險，目前輿論也顯示民眾信心有一定恢復。金融街的事稍稍穩定下來，他也終于有時間能陪伴失去愛女的妻子，他傳音給財政部長告訴他自己要休半個月的假，等他回來希望能看到經濟復蘇的景象。

　　紫蘇一心想著回家有望，聽說海王答應送她回家，便一口答應海王的條件：以四公主的身份拜別琉州靈主——四公主的母親。

　　她跟隨海王前往海宮殿，站在殿門外等待下一步的指令。宮門緊閉，她看不見里面發生的一切，只偶爾能聽見里面摔東西的聲音，她告誡著自己的大腦不要胡思亂想，靜靜候在門外等候傳喚。

　　倏然，有蝴蝶飛過。從這肅然整齊的大殿外飛過，緩緩繞向半空中。

　　——小糊涂，可別是迷路了吧？

　　紫蘇伸手去碰這蝴蝶。陽光正好，透過海面照射進來，微風吹過，海界的天空起了波瀾，紫蘇這才發現蝴蝶并非蝴蝶，乃是一尾小魚，魚鰓微動，此時正因為她的召喚緩緩游向她，尾鰭熠熠生輝。

　　“殿下，君上請您進去。”侍女躬身相迎。

　　“阿寶，過來。”海王招手喚她，她心里卻突然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緒，好似她順著這呼喚走去，便真的走去了異世界，為逃避這種可能性，她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承諾，只站著不動。海王又喚了她幾聲，見她實在不愿也就放棄了。

　　好在海王并沒計較她突然的反水，還是命祭司們查詢穿越時空的陣法。紫蘇一心盼著早些回家，每日便跟在這些祭司們身后看他們試驗法陣。仙術繁復，紫蘇只聽見祭司們喃喃念咒聲，時間久了，不免有些困乏，突聽見有聲音請自己前往海宮殿。

　　不知為何，紫蘇并未思考這事是否合理，渾渾噩噩地跟隨那聲音前去。

　　待她到了海宮殿，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惡意直沖自己而來，好似從萬丈高空墜落五臟六腑都受到了沖擊，她捂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感受到生命的恐懼。嗓子發不出聲音，直到眼前降下遮天羽翼護佑住她，她才尖叫出聲，揪著胸口一陣陣喘氣：“什么東西！”羽翼退卻，靈主摟著她的腦袋，可她卻看見另一個靈主仇恨地看著她。

　　她想要往后退，想要逃避這地方，可還不待她有任何動作，剛才還護著她的靈主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掐進她肉里去，聲音也仿佛被砂紙摩擦過一般：“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兒，我救了你，你必須保護琉州！”

　　“我不要！我要回家！”

　　“生當為我主，死亦護我土，你以為我留不住區區一個魂魄嗎？”雷鳴驟起，電光照在眼前這個青面獠牙的女人臉上，她不顧紫蘇連連叫疼，尖銳的指甲直往肉里插進去，兩臂頓時血流如注，“你便死，你的血肉和靈魂也得做我琉州靈陣，護我琉州百年！”